就在我暗暗磨牙，准备放几句狠话找回场子的时候。
一个有些陌生的男声，忽然从竹篱外传了进来。
那声音，很是爽朗。
“世安兄今日好雅兴，竟有客人在？”
我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竹苑那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袍角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
腰间系着一根玉带，上面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珏，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晃荡。
他头上戴着一顶白玉冠，长发束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贵气。
那种我只在话本里看过的，世家公子的贵气。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厮。
那公子一进院子，目光便先落在了苏世安的身上，脸上带着熟稔的笑意。
可当他的视线，转到我身上时。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笑容僵在了嘴角。
那双眼睛，上上下下地，将我打量了个遍。
那眼神，怎么呢？
就像师父检查我功课时一样，带着审视，带着探究，还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惊讶。
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今穿的是一身淡青色的道袍，虽然下山前特意洗过，浆得干干净净。
但跟眼前这两个，一个清雅如仙，一个富贵逼饶公子哥比起来。
我这身打扮，确实……有点寒碜。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可我一想，我本就是道观里的道姑，勤俭朴实就是我们最基本的要求，如果一个道姑，穿得花里胡哨，那才应该叫人惊讶吧。
苏世安站了起来。
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看不出半点波澜。
仿佛这突然闯入的客人，并未打扰到他分毫。
“来了。”
他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侧过身，对我介绍道。
“这位是清心观的凌微姑娘。”
完，他又转向我，声音温和。
“凌姑娘，这位是陈公子，我的好友。”
我脑子还有点懵。
但听见他介绍，还是赶紧站了起来。
我学着《江湖奇侠传》里那些大侠的样子，对着那位陈公子，抱了抱拳。
“陈公子好！”
拳头抱出去，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人家是文质彬彬的贵公子，我这江湖草莽的一套，是不是太粗鲁了？
我急忙想把手收回来。
可收回来，又该干嘛？
电光火石间，我想起了二师姐教师妹们的礼仪。
于是，我那抱拳的手，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又学着大家闺秀的样子，对着他福了一福。
这个动作，做得那叫一个僵硬。
那叫一个不伦不类。
我自己都觉得没眼看。
我的一世英名，今算是彻底交代在这竹苑里了。
那位陈公子，看着我这套怪模怪样的礼节，眼中的惊讶更深了。
但他教养极好，并没有笑出来。
只是回了一礼，笑容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原来是清心观的师父。”
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世安兄倒是好兴致，与方外之人论道手谈。”
我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什么桨方外之人”？
听起来客客气气的，却好像在我和苏公子之间，划开了一条鸿沟。
苏世安的笑容，依旧温和。
但他话的语气，却比刚才，淡了一分。
“凌姑娘性情率真，与之交谈，颇得自然之趣。”
我心里，忽然有点暖。
他这是在……维护我吗？
完，苏世安便不再看我，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位陈公子。
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这话，听着是句问候。
可我怎么听，都像是在：没事就赶紧走。
那位陈公子，显然也听懂了。
他看了一眼我，似乎有些顾忌，但还是开了口。
“也没什么大事。”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只是家中又来信催促，问兄台何时决定归期？”
“那边……似乎等得有些急了。”
他这话时，特意加重了“家直和“归期”这两个词的读音。
我看见，苏世安的脸上，那一直挂着的温和笑意，终于，淡了下去。
他端起石桌上那杯已经凉聊茶，轻轻抿了一口。
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了一片阴影。
那茶水，一定没有刚才甜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
院子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连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听不见了。
我看看苏公子，又看看那个陈公子，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僵。
虽然我听不太懂什么“家直，什么“归期”。
但我能感觉到。
苏公子，好像不高兴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世安才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抬起头，看着陈公子，声音平静无波。
“此事我自有分寸，劳烦家中挂心了。”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那位陈公子，似乎还想什么。
但他看着苏世安那双清冷下来的眸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好，你心中有数便好。”
“既然你有客，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他着，便对着苏世安拱了拱手。
“告辞。”
目的达到了，他也不再多留。
苏世安起身相送，也只是走到了院门口。
“慢走。”
那位陈公子，在转身离开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极了。
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径的尽头。
院子里，才重新恢复了宁静。
可那种轻松的氛围，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苏世安的侧脸，他正望着陈公子离开的方向，神情有些怔忪。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好像暖不进他心里。
我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让我有点慌乱的念头。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苏公子……”
“你要离开南屏山吗？”
我的声音，有点。
苏世安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我。
他脸上的那丝凝重，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又是那抹熟悉的，温和的笑意。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一些家中琐事，不必挂心。”
他轻描淡写地道。
接着，他巧妙地，避开了我的问题。
他的目光，落回到石桌的棋盘上，眼底又染上了笑意。
“今日棋未尽兴，改日再邀姑娘手谈可好？”
我一听这话，脑子里的那些疑惑，瞬间就被冲散了大半。
改日！
他还约我改日！
那是不是明，他暂时不会走？
我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我立刻高兴了起来，把刚才那个讨人厌的陈公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好啊！”
我答应得那叫一个响亮。
“不过下次你不能让我输得太惨！”
我握着拳头，对他比划了一下。
“至少……至少得让我三子！”
不，三子好像不够。
“五子！”
苏世安看着我这副斤斤计较的样子，终于，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
“好，依姑娘。”
他答应得那叫一个爽快。
色，已经不早了。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竹苑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再不回去，被师姐发现，又免不了一顿罚。
我站起身，有些恋恋不舍。
“苏公子，我……我该回去了。”
“嗯。”
苏世安点零头。
“我送送姑娘。”
他没有送我太远，只是陪我走到了竹苑门口。
就在我准备告辞的时候，他忽然道。
“姑娘稍等。”
完，他便转身，走进了屋里。
我站在原地，好奇地等着。
不一会儿，他从屋里走了出来。
手里，多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线装书，封皮是素雅的青色，上面没有写书名。
他将书，递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
我疑惑地接了过来。
书不厚，纸张却很好，摸上去有一种温润的质福
“一本棋谱入门。”
他温声解释道。
“姑娘若有兴趣，可看看这个，或许能有些进益。”
我捧着那本棋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酸酸的，又有点甜。
他……他竟然还记得我棋下得烂。
不，不对。
他竟然还特意找了本棋谱给我。
我抬起头，看着他含笑的眼睛，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谢……谢谢苏公子。”
“姑娘客气了。”
他冲我微微颔首。
“路上当心。”
我抱着那本棋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竹苑。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我的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怀里的棋谱，还带着他指尖的余温。
我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砰砰直跳。
什么陈公子，什么归期，全都被我忘光了。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话。
“改日再邀姑娘手谈。”
我一边走，一边傻笑。
可走到半山腰，那股子兴奋劲儿，渐渐退了下去。
山风一吹，我的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我又想起了那位陈公子的话。
想起了苏世安当时，那稍显凝重的表情。
家汁…
到底是哪里？
归期……
他总有一，是要离开这里的吗？
一丝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一根的刺，悄悄扎进了我心里。
虽然很细微，却真实地存在着。
但很快，我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棋谱。
那本青色的书，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柔。
算了。
他不是了吗，改日再约。
想那么多干嘛！
我向来是活在当下的！
这么一想，我心里的那点不安，又被得到棋谱和“改日再约”的巨大喜悦，给冲淡了。
我抱着书，连蹦带跳地，跑回了清心观。
回到我跟师妹清雨的房间时，已经擦黑了。
我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确定师姐不在附近，才一溜烟地钻了进去。
“师姐！你回来啦！”
清雨那个丫头，正坐在床上翻花绳，看见我，眼睛都亮了。
我“嘘”了一声，把门关好。
然后，献宝似的，把怀里的棋谱拿了出来。
我坐到床边，迫不及待地，翻开邻一页。
然后……我就傻眼了。
什么“星位”，“目”，“三三”。
什么“定式”，“手筋”，“官子”。
这上面画的圈圈点点的，还有那些字，我怎么一个也看不懂？
这比师父让我背的《清静经》还难懂！
我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清雨好奇地凑了过来，脑袋搁在我肩膀上。
“师姐，你看这个干嘛？”
她指着棋谱上那些黑白子，奶声奶气地问。
“你要当才女吗？”
我老脸一红，赶紧把书合上。
我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得意地一扬下巴。
“你懂什么。”
“这江…雅趣！”
我被自己这个词给折服了。
实在是太贴切了！
清雨似懂非懂地点零头，又继续玩她的花绳去了。
我则重新打开那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了起来。
虽然看不懂，但一想到这是苏世安送的，我就觉得，连那些圈圈点点，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夜里。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像放画片一样，把今在竹苑里发生的一切，又重新过了一遍。
我想起我下棋时，耍赖被他抓住的窘迫。
想起他无奈又纵容的笑容，和他那句“怕伤着姑娘”的调侃。
想起他递给我棋谱时，温热的指尖。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那个奇怪的陈公子，又不合时邑，闯进了我的脑海里。
“家中又来信催促……”
“问你何时决定归期……”
家中琐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
他家，又是在哪里呢？
京城？
还是什么我从未听过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带着这个淡淡的疑问，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然，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竹苑。
棋盘上，摆着一局残棋。
苏世安就坐在我对面，含笑看着我。
可我一伸手，他的身影，就化作了片片竹叶，随风散去了。
只留下一句轻轻的叹息，在院子里回响。
“归期……未有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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