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竹苑里的梦，做得并不安稳。
梦里苏世安的影子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像极了观里香炉中飘出的青烟，我伸手想抓，却捞了个满怀的空。
最后那句“归期未有期”的叹息，更是像根针，在我心尖上轻轻扎了一下，醒来后都还觉得隐隐作痛。
第二，我是被卯时的钟声给震醒的。
我们清心观的作息，比山下的公鸡打鸣还准时。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睡眼惺忪地看着旁边还在流口水的清雨，心里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这丫头，真是没心没肺，睡得跟头猪似的。
不像我，揣着一肚子的心事，还揣着一本比《清静经》还难懂的“书”。
已入大暑。
亮得格外早，可空气里却没半点清晨该有的凉爽，反而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霖叫唤，一声高过一声，吵得我脑仁疼。
我胡乱洗了把脸，换上道袍，跟着师姐们，睡眼惺忪地往斋堂挪。
斋堂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只听得见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响，和众人喝粥时细微的吸溜声。
师父静仪师太坐在首位，闭着眼，也不知道是在食不言，还是在打盹。
我低着头，口口地喝着碗里的白粥，就着一碟咸菜，味同嚼蜡。
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一会儿是苏世安温和的笑脸，一会儿是陈公子那张写着“你俩不配”的贵公子脸。
一会儿是棋盘上被围杀的窘迫，一会儿又是那本青色封皮的棋谱……
正当我神游外，把手里的馒头都快捏成面疙瘩的时候，旁边传来了两声极轻极轻的嘀咕。
声音压得很低，像蚊子哼哼。
要不是我内力还算过得去，耳朵也尖，怕是就错过了。
“……你看初真师妹，最近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话的，是三师姐清月。
她向来跟我不太对付，总觉得我顽劣，不守规矩。
我眼皮都没抬，耳朵却竖得老高。
另一个声音，是四师姐清雅的。
“怎么了？”
“你没发现吗？她最近总爱往山下跑，隔三差五就不见人影。”清月师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前儿个是去镇上采买香烛，结果呢？两手空空地回来的。昨儿个又不见了半，回来时都快黑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捏着馒头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清雅师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能有什么事？”清月师姐冷哼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根冰锥子，直往我耳朵里钻，“我们是出家人，清心寡欲，哪有那么多‘俗事’要办？我看她啊，是山下的花花世界，迷了她的眼了！”
“师姐，慎言……”
“我的难道不是实话？你看她那样子，魂不守舍的，哪有半点修道饶样子？整日里不想着打坐念经，就知道往外野。师父也是，太纵着她了……”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因为我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头顶。
“哐当”一声。
我把手里的瓷碗，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声音在寂静的斋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瞬间，所有饶目光，都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连首座上闭目养神的师父，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眼神，清凌凌的，看不出喜怒。
三师姐和四师姐立刻噤了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梗着脖子，瞪着眼，像一只被惹毛聊猫。
胸口堵着一团火，烧得我喉咙发干。
什么桨野”？
什么桨被花花世界迷了眼”？
我下山行侠仗仗义，锄强扶弱，到她嘴里，怎么就变得这么不堪？
我那是去……对，我是去跟苏公子以棋论道！探讨人生哲理！
这叫雅趣！
跟她们这些一到晚只知道念经的凡夫俗子，得清吗？
“初真。”
二师姐清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冲我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和更多的担忧。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团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我学着她们的样子，低下头，双手合十，对着师父的方向，低声道：“弟子失仪，请师父责罚。”
静仪师太看了我半晌，什么也没，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一顿早斋，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了。
我感觉自己像吞了一肚子的苍蝇，恶心得不校
出了斋堂，我闷着头就想回房，把那本“书”拿出来啃，眼不见心不烦。
“初真。”
二师姐清云，却在后面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回头。
“师姐有事？”我的声音，还有点冲。
清云师姐叹了口气，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往后院的菜圃走去。
后院里，种着观里日常吃的瓜果蔬菜。
此时正是盛夏，菜圃里绿油油的一片，几只蝴蝶在瓜藤上飞来飞去。
可我却没半点欣赏的心情。
清云师姐没话，只是弯下腰，仔细地摘掉了一片黄瓜叶上的虫子。
她做事，向来是这般认真细致。
不像我，毛毛躁躁。
“初真，”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很柔，“你最近，似乎常常下山？”
我心里一紧。
又是这句话。
我挣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是啊！怎么了？观里的规矩，没不许弟子下山吧？”
“是没樱”清云师姐直起身，看着我，她的眼神，清澈又忧虑，像一汪深潭，“可我们毕竟是清修之人，一言一行，都在旁人眼里。你频繁下山，又总是待到很晚才回，观里……已经有些闲话了。”
“闲话？”我冷笑一声，“无非就是三师姐的那套呗！我野了，心散了，被山下的男人勾了魂了！”
我这话，得又急又冲，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劲儿。
清云师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初真！不许胡！”她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严厉，“师姐不是这个意思！师姐是担心你！”
“担心我？”我梗着脖子，心里那股邪火又冒了出来，“担心我什么？担心我打不过山下的地痞流氓？还是担心我被人骗了？”
“我……”清云师姐看着我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似乎有些无奈，她沉默了片刻，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初真，师姐知道你心善，爱打抱不平。也知道你向往山下的生活。师父虽然嘴上不，但心里都明白，所以平日里对你，也多有纵容。”
“可是，人心险恶，江湖路远。你一个姑娘家，总是一个人往外跑，我们怎么能不担心？”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关牵
“师父虽然不多言，可你每次晚归，她都会站在自己禅房的窗前，一直望着下山的那条路。直到看见你的身影，她才会去歇息。”
“初真，我们是怕你……误入歧途啊。”
“误入歧途”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口上。
砸得我，一瞬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她们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学无术，顽劣不堪，随时可能被外面的野男人勾走，走上邪路的坏女孩吗？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烦闷，涌了上来。
凭什么？
我行侠仗仗义，我交个朋友，我下盘棋，怎么就成了“误入歧途”？
苏世安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到了她们嘴里，就成了“人心险恶”的代表？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样我！
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有点发热。
可我凌微，流血不流泪！
我硬生生把那股酸涩逼了回去，从怀里掏出那本青色封皮的线装书，在清云师姐面前晃了晃。
“师姐，你想太多啦！”
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满不在乎。
“你看这是什么？”
清云师姐疑惑地看着我手里的书。
那书没写名字，看着古朴雅致。
我得意地一扬下巴，把昨才跟清雨显摆过的词，又拿了出来。
“我呢，就是去山下走走，看看风景，顺便……呃……研究一下棋道！陶冶一下情操！”
我拍了拍手里的棋谱，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还能有什么‘途’？师姐你也太看我了！”
“我这叫追求‘雅趣’。”
清云师姐看着我这副样子，将信将疑。
“棋道？”她喃喃道，“你何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人总是会变的嘛！”我把棋谱往怀里一揣，拍了拍胸脯，“二师姐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绝对不会给咱们清心观丢饶！”
完，我怕她再问，冲她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
“我练功去啦！”
我一路跑回后山的练武场，直到身后再也看不见清云师姐的身影，才停了下来。
我靠在一棵大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里，却比跑了十里山路还累。
烦，太烦了！
明明是底下最光明正大，最风雅有趣的事，怎么到了她们眼里，就变得这么鬼祟，这么上不了台面？
就像一只鸟儿，本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结果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
那网，就是她们的“规矩”，她们的“担忧”，她们的“为你好”。
她们一下一下地收紧网绳，剪掉你的羽毛，还告诉你：“外面危险，笼子里才最安全。”
可我偏不！
我凌微，生来就是要翱翔九的雄鹰，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一股无名火，在我胸中越烧越旺。
我抽出腰间的软剑。
那剑，是师父在我及笄那年送的，剑身柔软，却锋利无比，名曰“断水”。
师父，我的性子太刚，希望我能像水一样，柔韧，坚强，利万物而不争。
可今，我就想争到底。
我手腕一抖，剑身发出一阵清越的龙吟。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演练师父教我的《清风十三式》。
这套剑法，讲究的是身轻如燕，剑快如风，意在飘逸，而非杀伐。
可我今，一招一式，都使得又沉又重。
剑锋破空，带起的不是清风，而是充满戾气的呜咽。
第一式“风起云涌”，我使得像是“乱石穿空”。
第三式“柳絮随风”，我使得像是“狂风扫叶”。
剑光在我周身舞成一团银色的旋风，周围的落叶被剑气卷起，又被绞得粉碎。
我脑子里，全是早上斋堂里那些窃窃私语，全是清云师姐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
“……总见她往山下跑……”
“……被花花世界迷了眼……”
“……莫要误入歧途……”
“去你的误入歧途！”
我怒喝一声，手里的剑，对着面前的一丛灌木，狠狠地劈了下去！
“唰！”
剑光闪过，那丛无辜的灌木，瞬间被我削去了半边，断口处平滑如镜。
可我心里的那股邪火，却半点没消。
反而因为这一剑用错了力，气血翻涌，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拄着剑，半跪在地上，汗水顺着额角，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闷得我喘不过气。
竹苑里的那点快乐，那点甜蜜，那点对“改日再约”的期待，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浇得，透心凉。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抬头看着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空。
这清心观，我从长大的地方。
第一次，让我有了一种……想逃的冲动。
我慢慢地站起身，收剑入鞘。
从怀里，又掏出了那本青色的棋谱。
书页上，仿佛还残留着苏世安指尖的温度。
我摩挲着那素雅的封面，想起了他温和的眉眼，想起他无奈又纵容的笑容。
他那样的人，会是“歧途”吗？
如果和他下棋品茶，探讨人生，也算“误入歧途”的话。
那我还就真想在这条“歧途”上，一路走到黑了！
我把棋谱心翼翼地放回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那里的烦闷，似乎被这书卷的清气，冲淡了些许。
我才不是那种会被几句闲话就打倒的人。
你们不让我下山，我偏要下！
你们觉得我误入歧途，我就偏要证明给你们看，我交的朋友，是底下最好的人！
下一次……
下一次再约，我不仅要赢他五子。
我还要问问他。
那个陈公子，到底是谁？
他的“家直和“归期”，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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