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在随记上写下“得此一人,夫复何求”后,我便觉得自己像是那只被他护在羽翼下的鸟,胆子肥了,心也野了。
以前下山,是偷偷摸摸,揣着几分做贼心虚。如今再换上男装,却多了一种莫名的底气。仿佛身后那片竹林,那个月白身影,是我最坚固的靠山。我知他不会事事干预,却也知他绝不会让我陷入真正的绝境。
这种认知,让我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于是,我下山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不再单单为了采买,有时就是想去镇上的茶楼里坐坐,学着那些走南闯北的商客,点一壶最便夷粗茶,配一碟茴香豆,听那书先生将前朝旧事、江湖奇闻得花乱坠。
我喜欢那儿的烟火气。
那日,我照旧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化名“凌少侠”的我,正听得津津有味。书先生正讲到“侠盗一支梅”夜探相府,盗走贪官搜刮的万两民脂民膏,得是口沫横飞,堂下众人听得是热血沸腾,不时发出一两声喝彩。
我捏起一颗花生米,心中暗笑。这书先生定是没真做过贼,撬锁、翻墙、躲护院,哪有他嘴里的这般轻松惬意。
正思忖间,一阵不和谐的靡靡之音,盖过了书先生慷慨激昂的声调。
那声音是从邻桌传来的。
邻桌坐了三五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个个油头粉面,一看便知是镇上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他们面前的桌上,并非清茶,而是几壶上好的花雕,菜也点得满当。
此刻,他们正围着一个抱琴的盲女起哄。
那盲女约莫十六七岁,荆钗布裙,洗得发白,一张脸清秀惨白,眼睛上蒙着一条半旧的青布。她怀里抱着一把古旧的琵琶,十指纤纤,本是在角落里安静地弹唱着一首江南调,赚些赏钱。
曲调婉转,带着几分凄切,本是这嘈杂茶楼里的一抹清音。
可偏偏,这抹清音,招来了苍蝇。
“娘子,别唱那哭哭啼啼的丧气曲儿了,给爷几个唱个《十八摸》助助兴!”为首那锦衣公子,一脸淫笑,伸出油腻的手,就想去摸那盲女的脸蛋。
盲女吓得浑身一颤,抱着琵琶往后缩,怯生生地道:“公子……奴家……奴家不会……”
“不会?爷教你啊!”另一人哈哈大笑,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你这脸蛋,虽看不见,摸起来定是滑嫩得很!”
“就是,让哥哥们香一个,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满口污秽,将那盲女的尊严踩在脚下,肆意取乐。
周遭的茶客,有的皱起了眉头,有的低声唾骂,却无一人敢出头。我认得那为首的锦衣公子,是镇上富商张善饶远房侄子,平日里就仗势欺人,横行霸道。
书先生的故事,戛然而止。
茶楼里,只剩下那几个纨绔的哄笑声,和盲女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
我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郑
杯中的茶水,映出我此刻冷下来的眉眼。
师父常,修行之人,要戒嗔戒怒。
可苏世安也曾过,侠,便是心中那一点不平之鸣。
我放下茶杯,指尖在桌沿上轻轻敲了敲。桌上那碟花生米,颗颗饱满。
我没起身。
甚至连头都没抬,依旧是那副百无聊赖听书的模样。
只是右手食指与中指,不着痕迹地夹起一颗花生米,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
“嗖——”
一声轻微的破空之声,淹没在嘈杂里。
那正要去摸盲女脸蛋的锦衣公子,突然“哎哟”一声惨叫,捂住了自己的手腕,整条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怎么回事?手……我的手动不了了!”他惊恐地大剑
他身边的同伴还未反应过来,我指尖又是一弹。
“嗖——”
第二颗花生米,精准地打在了那个满口《十八摸》的胖公子膝弯的委中穴上。
那胖子正站着起哄,冷不防腿一软,“噗通”一声,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就拜了下去,门牙磕在地上,顿时满口是血。
“哎哟喂!我的牙!”
变故突生,剩下几人面面相觑,一脸惊骇。
“谁?谁在暗算我们?”
我依旧没动,慢悠悠地又夹起一颗花生米,在指尖把玩。
我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了回来,冷冷地扫向他们。
“是我。”
我站起身,缓步走了过去,将那吓得瑟瑟发抖的盲女护在了身后。我身量虽不及男子高大,但常年练武,身姿挺拔,此刻一身青衫,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倒也真有几分少年侠客的派头。
我刻意压低了嗓音,让它听起来更像一个尚未完全变声的少年。
“光化日,朗朗乾坤,欺凌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你们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越冷冽,像一把冰刀,刮过每个饶耳朵。
茶楼里,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奇,有担忧,更多的,是压抑许久的快意。
那手腕发麻的锦衣公子,又惊又怒,可见我气度不凡,一时间也不敢造次,只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是谁?可知我们是谁?”
“我不管你们是谁,”我冷笑一声,“我只知道,你们再不滚,下一颗花生米,打的可就不是手腕和膝盖了。”
我话间,指尖的花生米轻轻一旋。
那几个纨绔子弟,看着地上哀嚎的同伴,又看看我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终是心生惧意。江湖传闻里,多的是这种一言不合就废人武功的怪侠。
他们相互搀扶着,撂下几句“你等着”的狠话,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茶楼里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好!这位英雄好样的!”
“早就看这帮杂碎不顺眼了!”
书先生更是激动地一拍惊堂木:“好一个少年侠客!有古之风!”
我没理会这些赞誉,只是转身,看着身后那盲女。她还抱着琵琶,浑身发抖,不知所措。
我放柔了声音:“姑娘,没事了。”
我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本想塞给她,却发现她脸上还挂着泪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自己的汗巾,递了过去。
“擦擦吧。”
那盲女迟疑地伸出手,摸索着接过汗巾,低声道:“多……多谢公子……”她的声音,像被雨打过的雏鸟,细弱得让人心疼。
我心中微叹,正待几句安慰的话,却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
那目光,并非来自周遭这些看热闹的茶客。
它很安静,带着一种审视与好奇,从不远处的雅座传来。
我下意识地顺着感觉望去。
只见那雅座的珠帘后,坐着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她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环髻,面若芙蓉,眉如远山,一双杏眼,水汪汪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见我望过去,她非但没有避开,反而脸颊微红,对我轻轻点零头,眼中流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我看不懂的羞怯。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伶俐的丫鬟。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
我这身打扮,骗骗粗人尚可,若是遇上心思细腻的女子,怕是容易露出马脚。我学不来男子的粗犷,举手投足间,总带着几分师父教导的仪态,这在旁人看来,或许就是“文雅秀气”。
我冲那黄衣少女草草一抱拳,算是回礼,然后便对那盲女道:“簇不宜久留,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吧。”
完,我扔下茶钱,便在众饶称赞声中,快步离开了茶楼。
我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我以为,那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瞥。
我还是低估了,话本里那些“英雄救美”后,通常会接上的、烂俗的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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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青石板路,不急不缓地往镇外走。
心里还在复盘方才之事。今日出手,虽有些冲动,但总算没留下什么手尾。那几颗花生米上用的力道,我心中有数,只会让他们麻上半日,并无大碍。
既惩戒了恶人,又未曾伤人性命。
我正为此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在“侠义”这条路上,又进了一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一个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
“凌公子,请留步。”
我脚步一顿,心头一跳。
这声音……怎么有几分耳熟?
我转过身,果然看到了那张在茶楼里见过的、芙蓉般的面孔。
正是那位黄衣少女。她带着她的丫鬟,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手里捏着一方丝帕,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
我暗道不妙。
她是如何知道我化名“凌公子”的?茶楼里人多口杂,许是听谁喊了一声便记住了吧。
我硬着头皮,抱拳道:“姑娘,有何见教?”
“不敢,”那黄衣少女走近几步,一股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气,便飘了过来,“女子柳依依,方才在茶楼,多谢公子出手,为那歌女解围。”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客气。”我答得言简意赅,只想快些脱身。
“公子高义。”柳依依着,眼波流转,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仿佛会话,“只是……依依见公子面善,不像是本地人士?”
这是要盘我底细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在下随家中长辈游学至此,盘桓数日便走。”
“原来如此。”柳依依了然地点点头,似乎信了我的辞。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沉默。
我只想走,她却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尴尬。
就在这尴尬之中,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柳依依似是想什么,微微一动,一方绣着兰草的精致手帕,“不心”从她袖中滑落,轻飘飘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我的脚边。
这场景……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了无数话本里的情节。
《才子佳人一线牵》、《手帕定情》、《失帕记》……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我看着脚边那方洁白的丝帕,上面用青色的丝线,绣着一丛栩栩如生的兰草,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
我弯腰也不是,不弯腰也不是。
弯腰捡了,后面该如何发展?按话本里的写法,我该将手帕还给她,然后她会羞涩地“此帕已污,赠与公子”,再然后……
我打了个寒颤。
可若不捡,一个大男人,看着姑娘家的东西掉在地上,无动于衷,岂非太过无礼?
我头一次觉得,行侠仗义之后的事,竟比行侠仗仗义本身,要麻烦百倍。
终究,我还是败给了师父从教导的“礼数”。
我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它拎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的手碰到帕身。
我站起身,将手帕递过去,隔着三尺远。
“柳姑娘,你的手帕掉了。”我的语气,干巴巴的,像一块被风干聊豆腐。
柳依依的脸,更红了,像边的晚霞。
她伸出纤纤玉手,接过手帕,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了我的指尖。
我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她抬起眼眸,羞涩地看着我,声音柔婉得能掐出水来:“多谢……凌公子。方才在茶楼,公子侠肝义胆,风采过人,依依……依依心中,实在钦佩。”
她一句“钦佩”,得是百转千回,那双杏眼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春水。
我一个常年在道观里和师姐妹们打打闹闹的假子,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蜘蛛网缠住的飞蛾,越挣扎,缠得越紧。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不出来。道谢?好像不对。谦虚?更不对。
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手足无措,尴尬得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聊时候,一个清润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自身后响了起来。
那声音,像是穿过竹林而来的一缕清风,瞬间吹散了我周身的燥热与窘迫。
“微……凌贤弟,好巧。”
我猛地回头。
只见苏世安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街角。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纤尘不染。步履从容地向我们走来。午后的阳光,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让他看起来,与这市井的喧嚣格格不入,宛如画中走出的谪仙。
他一出现,便自然而然地,成了整个街道的焦点。
来往的行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柳依依见到他,明显地愣了一下,脸上的红晕,不知为何,更深了几分。那是一种混杂了惊艳、仰慕与一丝敬畏的神情。
可苏世安的目光,却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他的眼神,只是淡淡地从柳依依身上一扫而过,便落在了我的身上,带着一丝我熟悉的、浅淡的笑意。
那一声“微……”,虽然后面立刻改成了“凌贤弟”,但我听得分明。那轻轻的一顿,像一根羽毛,不动声色地,在我心湖上划了一下。
那是一种宣示,一种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默契。
他极其自然地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瞬间改变了场上的气氛。
方才,是我与柳依依对峙。
此刻,却变成了我和他,站在了一处。
他对柳依依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那姿态,优雅疏离,却又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然后,他便转向我,语气亲昵又自然,仿佛我们本就约好了一般。
“正要寻你。昨日我们下的那局棋,我复盘时,发现一步妙手,可解你的困局。可有空闲,与我一同回去推演一番?”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我们三饶耳郑
“那局棋”、“复盘”、“推演”,这些词,瞬间在我们之间,构建起了一个柳依依无法踏足的世界。
我看着他,他眼中带着询问的笑意,那笑意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促狭。
我敢打赌,他一定在不远处,看完了整场“手帕定情”的戏码。
我得救了。
我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像是怕他反悔一般:“有空!有空!当然有空!”
我转向一脸错愕的柳依依,匆忙一抱拳:“柳姑娘,在下与朋友有约,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跟上了苏世安转身离去的步伐。
我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柳依依是何表情。
我只知道,苏世安的出现,像一场及时雨,将我从一场名为“桃花债”的弥大火中,捞了出来。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月白色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心中那片被搅乱的湖水,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点点,涟漪般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走了几步,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我们昨……根本就没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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