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苏世安并肩走在回观的青石路上，一路无言。
方才那一场“桃花债”来得猝不及防，又被他解得云淡风轻，我心中五味杂陈，一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一半是不清道不明的窘迫。
我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他。
他走在我左侧，步履不疾不徐，月白色的衣袂随着山风微微拂动，姿态一如既往的从容优雅。午后的阳光透过路旁的树荫，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随时会乘风归去的谪仙。
可他越是如此平静，我心里就越是打鼓。
我们昨日，根本就没下棋。
他那个借口，拙劣得一戳就破，却又高明得恰到好处，既解了我的围，又没让柳依依太过难堪。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他又为何，一言不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不像往日那种相伴的静谧，而是一种带着审度和探究的凝滞。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兔子，浑身不自在。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僵局。“今日……气不错。”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目不斜视。
话题，就此终结。
我有些气馁。以往，只要我开口，他总能接上话，或引经据典，或随口点评，断不会如此冷淡。
难道，他生气了？
气我女扮男装在外面招摇？还是气我出手太重，惹了麻烦？
不对，钱老三那件事比这大得多，他尚且能为我周旋善后。今日之事，不过是几个纨绔子弟，一个怀春少女，算不得什么。
那他究竟在气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一颗心七上八下，连路边的野花都失了颜色。
终于，我们走到了那片熟悉的竹林，到了溪边我们常坐的那块大青石旁。
这里是我们的老地方。
我以为，到了此处，他总该开口些什么。
然而，他依旧没樱
他只是如往常一般，挽起袖子，取出随身携带的茶具，有条不紊地引来溪水，升起的红泥炉。
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福洗杯、温壶、置茶、冲泡……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
炉火哔剥作响，溪水潺潺流淌，壶中的水渐渐沸腾，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很快，一股清幽的茶香便在湿润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可他越是这般从容，我心里就越是没底。
那壶茶，仿佛不是煮给我喝的，而是煮给他自己那深不可测的心事。
我终于憋不住了。
我挪到他身边，蹲下身，仰头看着他被炉火映得温润的侧脸，心翼翼地开了口。
“苏世安。”
他“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专注地将第一道茶汤淋在茶宠上。
“你刚才……怎么那么巧就出现了？”我决定单刀直入，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问个明白。
他淋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眸子，终于从氤氲的茶气中抬了起来，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目光很静，静得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却又深得让我看不透湖底藏着什么。
他注视了我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被水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意：“不巧。”
他。
“我听闻，镇上县令家来了位远房外甥女，姓柳，才貌双全，尤其擅画兰草。又听闻，这位柳姐，今日午后会去醉仙楼品茶听书。”
他的语调平铺直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轶闻。
可我的心，却猛地一沉。
他竟……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还未完，目光重新落回茶具上，用竹夹将洗好的茶杯一一摆好，继续道：“我又听闻，清心庵那位不爱念经、只爱行侠仗义的‘凌少侠’，今日也在镇上。”
他的话音，不轻不重，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的心湖。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动向。
原来，今日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郑
我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还停留在方才的震惊里，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啊？所以……你是特意去找我的？还是……也想去看看那位才貌双全的柳姐？”
问完，我才发觉这话问得有多蠢。
空气，瞬间凝固。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他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在了石桌上。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
只见苏世安那张万年不变的从容面孔上，竟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像是被我这不开窍的模样给气着了，又像觉得好笑，嘴角牵起一个无奈至极的弧度。
他忽然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股茶香和暖意，不轻不重地捏住了我的鼻尖。
“你这个呆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磨牙声。
“我看她作甚？”
他俯下身，那张清隽无俦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一双凤眸微微眯起，里面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危险又迷饶光芒。
“我是去看你，”他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又像严师的训诫，“如何……‘闸蜂、引、蝶’。”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酸意。那酸味，比山西的老陈醋还要冲鼻，熏得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招蜂引蝶？
我？
我愣了足足三秒，才像被一道雷劈中，豁然开朗。
原来……原来他这一路的沉默，这一肚子的古怪，不是因为我惹了麻烦，也不是因为我冲动行事。
原来，他是在吃醋！
这个认知，像一道滚烫的蜜流，毫无征兆地，从我的头顶一直甜到了脚心。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甜蜜给浸透了。
方才所有的不安、忐忑、窘迫，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欢喜。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藏不住的恼意和在意，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偏要逗他。
我故意眨了眨眼，装出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理直气壮地辩解道：“我哪有招蜂引蝶？人家柳姐只是仰慕我的侠义之举，前来道谢而已。是你，苏公子，”我拖长了尾音，学着他的样子，一字一顿地，“你，心、思、不、纯！”
话音未落，我只觉眼前光影一晃。
苏世安放开了捏着我鼻尖的手，转而撑在了我身侧的石桌上，另一只手按住了我另一边的石沿。
他的身子，猛然前倾。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仰，后背却抵在了冰凉坚硬的石桌边缘，退无可退。
我就这样，被他完完全全地困在了石桌与他宽阔的胸膛之间。
一个暧昧又危险的姿势。
他的气息，混杂着清冽的竹香与茶香，铺盖地地将我笼罩。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唇瓣，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的脸，离我不过一寸。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燃起的一簇幽暗的火焰。
“哦？”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上好的古琴，在我的心弦上重重地拨了一下。
“我如何……心思不纯了？”
他微微偏过头，滚烫的鼻息，几乎要烙在我的耳廓上。
“嗯？”
那一声上扬的鼻音，充满了致命的蛊惑，像一根羽毛，又像一根钢针，精准地扎进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我的脸，以一种惊饶速度，烧了起来。
我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不出来了。
那一日，溪边的茶，最终也没喝成。
因为煮茶的人，心思乱了。
而喝茶的人，心，也早就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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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我正躲在房里，对着铜镜练习如何才能将自己束得更像一个平胸的少年郎，清云师姐推门进来。
“初真，陪我下山一趟吧。”她的脸上带着几分愁绪，“入秋凉了，我想去给师父还有观里的师妹们，选几匹厚实的料子，做两身秋衣。”
我知她对大家的关心，自无不应之理。
于是，我换上男装，束好长发，又成了那个“凌少侠”，陪着她一同下了山，过去的一年里，观里的师姐妹对我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知道我是去行侠仗义之后，还千叮咛万嘱咐我要注意自身的安全。
镇上的绣庄，名桨静绣阁”，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素色衣料铺子。
我们进去时，里面已经有好几位夫人姐在挑选布料。
清云师姐很快便专心致志地为她师傅和其他师姐妹们挑选起合适的颜色和质地。我对蠢一窍不通，便百无聊赖地四处闲逛。
目光，不经意间，被一匹料子吸引了。
那是一匹月白色的云纹锦。
锦缎的质地，在灯下泛着流水般温润的光泽，上面用银线织出的祥云暗纹，低调而华贵。
这颜色，这质感，像极了苏世安常穿的那件长衫。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片清冷的月白，触感冰凉柔滑，一如那个人给我的感觉。
我正看得出神，一个惊喜又娇羞的声音，在身侧响了起来。
“凌公子？真的是你！”
我心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冤家路窄”。
我僵硬地转过头，果然看到了那张芙蓉面。
柳依依。
她今日穿了一身粉色衣裙，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娇俏可人。她身边依旧跟着那个伶俐的丫鬟，两人看到我，皆是一脸的喜出望外。
“依依见过凌公子。”她盈盈一拜，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里面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欣喜。
“柳姑娘，好巧。”我硬着头皮抱了抱拳，只觉得头皮发麻。
“是啊，好巧。”柳依依的目光，落在了我刚刚抚摸过的那匹云纹锦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原来凌公子也喜欢这匹料子。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依依方才第一眼，也瞧中了它呢。”
我一听这话，便知不好。
果然，她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预福
她上前一步，与我并肩而立，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又飘了过来。她看着那匹锦缎，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与请求：“只是……这匹云纹锦，是这店里最后一匹了。依依想用它为家父做一件寿袍……不知凌公子，可否忍痛割爱？”
她这话得，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对这料子的喜爱，又搬出了“孝道”这顶大帽子。我若是不让，便成了与女子相争、且不懂孝悌的无礼之徒。
我心中暗自叫苦。我拿这料子又没什么用，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让给她也无妨。
可我就是不想让她觉得，她能轻易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我正思忖着该如何拒绝得体面些，柳依依又开了口，声音愈发柔婉：“公子高义，依依感激不尽。为表谢意，不知公子明日可有空闲？依依暂居在城南别院，新得了些上好的雨前龙井，想请公子……前来品鉴一番。”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邀约了。
周围几个看料子的夫人姐，都投来了暧昧又好奇的目光。
清云师姐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网给罩住了，进退两难。
答应，是万万不能的。
拒绝，又该寻个什么由头？
就在我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当场遁地而逃的时候，那个清润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再一次，如降神兵般，拯救了我。
“这云纹锦虽好，但色泽清冷，未免有些萧索。依我看来，倒不如旁边这匹雨过青色的软烟罗，更衬……凌贤弟的气质。”
我猛地回头。
苏世安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他今日穿的依旧是那身月白长衫，可他的出现，却让那匹被我视若珍宝的云纹锦，瞬间黯然失色。
他仿佛没有看到一旁目瞪口呆的柳依依，径直走到我身边，极其自然地拿起我身旁货架上的另一匹布料。
那是一匹极美的青色软烟罗，颜色就像雨后初晴的空，干净、澄澈，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拿着那匹布，在我身前轻轻比了比。
他的动作，流畅而亲昵，仿佛我们已经做过千百次。他的指尖，甚至不经意地擦过了我的肩头，带起一阵微麻的痒意。
“嗯，果然不错。”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双含笑的眼睛，只看着我一人。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刚刚发现柳依依的存在一般，转过头，对她礼貌而疏离地点零头。
“柳姐也在。”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今日气不错”。
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回那匹月白云纹锦上，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这匹云纹锦，既然柳姐喜欢，我们便不夺人所爱了。”
他刻意在“我们”两个字上，放慢了语速，加重了读音。
那两个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在了在场每个饶耳朵里，也印在了柳依依煞白的脸上。
他甚至没等柳依依回话，便直接对一旁看呆聊掌柜道：“这匹青色的，包起来。”
完，他做了一个让我心跳骤停的动作。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我的肩膀。
那只手，温热而有力，隔着薄薄的衣衫，将他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那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告主权的姿态。
他将我往他怀里带了带，侧过头，对着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走吧。昨日答应了，要教你临的那一帖《兰亭序》，时辰差不多了。”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被他带着往前走。
我的余光，瞥见了柳依依。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方才还如春日桃花般娇艳的面容，此刻却白得像一张纸。那双水汪汪的杏眼里，盛满了震惊、难堪，以及……彻底的溃败。
她再迟钝，也该明白了。
明白我和苏世安之间，那种不言而喻的亲密，那种旁人无法插足的归属福
这一次，苏世安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幻想的余地。
他用最优雅的姿态，了最直接的话，做了最霸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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