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冰
夏至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面烤化,连风都带着股灼饶热气,吹在脸上像被火燎过似的。活动室院坝里的老槐树叶子蔫得打卷,蝉在枝头声嘶力竭地叫,“知了——知了——”的声音铺盖地,把空气都震得发烫。
苏清辞把最后一块槐花饼摆在竹篮里时,额角的汗已经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瞬间就洇成个深色的圆点,又很快被蒸腾的热气烘干。竹篮里的槐花饼还冒着热气,白胖的面团里嵌着细碎的槐花,像撒了把碎雪,甜香混着槐叶的清苦,在闷热的空气里漫开来。
“清辞丫头,把饼子往冰窖送些,”李叔扛着个旧木梯从厢房出来,梯子上还沾着些冰屑,“老张当年挖的那口老冰窖,今儿正好派上用场,别让饼子放坏了。”他的粗布褂子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记得带件厚衣裳,窖里比外头低十好几度,当心着凉。”
陆时砚正蹲在井边打水,木桶撞击井壁发出“咚咚”的响,溅起的水花落在他手背上,瞬间就带来一阵凉意。“我跟你一起去,”他直起身,把打满水的木桶往石台上一放,水珠顺着他的臂往下滑,在肘部积成水洼,“老冰窖的锁锈得厉害,我带了机油,正好润滑润滑。”他晃了晃手里的油壶,壶嘴还挂着滴金黄的机油,在阳光下闪着亮。
冰窖藏在活动室后院的槐树下,入口是块青石板,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陆时砚往锁眼里滴了几滴机油,又耐心等了片刻,才用黄铜钥匙去拧,“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掀开石板的瞬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让苏清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进去吧,”陆时砚先跳了下去,在下面伸手接她,“慢点,台阶滑。”
冰窖不深,也就两丈来高,四壁是夯实的黄土,墙角结着层薄霜,空气里漂浮着细的冰粒,落在睫毛上,凉得人睁不开眼。窖底堆着不少蓝布包裹,解开一看,是一块块规则的方冰,晶莹剔透,像被冻住的月光。这是去年冬从护城河凿的冰,裹着棉布埋在窖里,原是张大爷为了夏给街坊们存些鲜货用的,没想到现在还能用。
“这冰真透亮,”苏清辞捧着块冰,指尖很快就冻得发红,“像阿珍当年用冰雕的兔子。”她忽然想起账本里的话——“民国四十五年夏至,阿珍凿了块冰,雕了两只兔子,清辞丫头属兔,得有个冰兔子镇暑气。结果手被冰碴划晾口子,流的血滴在冰上,像朵红花。”
陆时砚正在整理那些蓝布,闻言笑了笑:“等下咱们也雕个,给胖玩。”他拿起块冰,用刀轻轻刮着,冰屑簌簌落下,在窖底堆成一堆,“你看这冰里还冻着片槐树叶,去年冬封窖时落进去的吧?”
苏清辞凑过去看,果然见冰层里嵌着片完整的槐叶,脉络清晰,连边缘的锯齿都看得分明,像幅被封印的画。“张大爷冰里藏着时光呢,”她轻声,“去年的叶,今年的夏,都冻在一块儿了。”
往冰窖深处走,还能看到些旧物件——阿珍当年腌梅子的陶罐,罐口还缠着圈麻绳;张大爷用来盛冰酪的白瓷碗,碗沿缺了个口,是阿珍当年争抢时摔的;还有把铜勺子,勺柄上刻着个“辞”字,是张大爷亲手凿的,“清辞丫头用着方便”。
“这些都带上去吧,”陆时砚把陶罐抱起来,“梅子还在里面呢,不定还能吃。”
苏清辞捧着那只缺口的瓷碗,碗底结着层薄冰,冰下似乎还能看到些淡红色的痕迹,像当年阿珍染的胭脂。“阿珍总爱用这碗吃冰酪,”她摩挲着碗沿,“这碗看着素净,衬得冰酪像玉。”
正着,窖口传来胖的喊声:“苏姐姐!陆哥哥!王奶奶让你们快点,冰西瓜切好了,再不来就被李爷爷吃光啦!”
两人相视而笑,赶紧把槐花饼藏在冰窖最深处,又往篮子里装了几块方冰,才顺着台阶往上爬。刚出窖口,就被外面的热浪裹住,冰块在手里滋滋地冒白气,很快就化成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的水洼。
胖正蹲在院坝里,手里拿着块冰,舔得不亦乐乎,嘴角沾着圈白霜,像只偷吃奶油的猫。“苏姐姐你们可算出来了!”他举着冰块跑过来,“王奶奶切的西瓜可甜了,冰过的,比蜜还甜!”
王奶奶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手里摇着把蒲扇,扇面上画着片荷塘,是阿珍当年的手笔。“快来吃西瓜,”她往石桌上摆着瓷盘,“这瓜是李叔从瓜田摘的,刚从冰窖里镇过,凉丝丝的正合适。”
西瓜被切成了月牙状,红瓤黑籽,冰得人牙齿发麻,甜汁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衣襟上,洇出片深色的痕。李叔正捧着块最大的啃,含糊不清地:“当年老张总,夏至的西瓜得‘三镇’——先泡井水,再埋冰窖,最后用凉水冲,这样才够凉,够甜。”
苏清辞咬了口西瓜,冰凉的甜意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把蝉鸣带来的烦躁都压了下去。她看着陆时砚低头啃瓜的侧脸,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像幅流动的画。而冰窖里的那些旧物件,此刻正躺在竹篮里,冰融成的水顺着篮底的缝隙往下滴,在地上连成串的水珠,像串被拉长的时光。
“清辞丫头,”王奶奶忽然,“阿珍当年总爱,夏至的冰是‘会融化的月光’,等冰化了,就变成雨,落在田里,给秋粮解渴。你看这冰化成的水,是不是像月光在流?”
苏清辞低头看着竹篮下的水洼,里面映着片晃动的槐树叶,像片绿色的船。她忽然明白,所谓的时光,从来不是消失了,就像这冰,冬凝结,夏融化,变成水,变成雨,最后还会回到土地里,滋养出下一季的丰收。
就像阿珍雕的冰兔子,虽然化了,但那份心意,早被账本记着,被蝉鸣唱着,被这口冰凉的西瓜甜着,在每个夏至的午后,悄悄流淌。
蝉还在叫,西瓜还在甜,冰还在融化,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正随着冰水流淌,浸润着这个炎热而踏实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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