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旧扇
暑的日头比夏至更烈,像团烧红的烙铁悬在上,把土路晒得冒白烟。活动室院坝里的老槐树被晒得蔫头耷脑,叶子卷成了细筒,蝉在枝头拼了命地喊,“知了——知了——”的声浪裹着热气滚过来,撞在墙上又弹回去,把空气搅得越发闷。
王奶奶凌晨就带着几个老街坊搭了凉棚。竹竿是去年冬备下的,削得笔直,顶端削出斜口,两两交叉着扎成三角架,立在院坝四角,再横上几根粗竹篙,铺一层晒干的芦苇席,席子上又盖了层茅草,踩上去“沙沙”响。凉棚底下顿时凉快了大半,地上洒了井水,水汽蒸腾起来,带着股潮湿的凉意,把热啦在了外面。
“清辞丫头,把那箱旧扇子搬出来晒晒,”王奶奶坐在凉棚下的竹椅上,手里摇着把芭蕉扇,扇面上画着“松鹤延年”,边角都磨破了,“去年梅雨季节收起来的,怕是潮了,晾晾才能用。”
苏清辞应着,从厢房角落里拖出个木箱,箱子上了铜锁,锁孔都锈住了。陆时砚正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串刚买的葡萄,紫莹莹的挂着白霜。“我来,”他放下葡萄,从兜里摸出串钥匙,挑了根细的,往锁孔里戳了戳,又倒零煤油,“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铺着层油纸,掀开油纸,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檀香飘出来——底下垫着的樟木箱板起了作用,大部分扇子还是好好的。苏清辞拿起把团扇,扇面上是幅工笔花鸟,画的是绶带鸟站在梅枝上,颜料虽有些褪色,鸟的眼珠却依旧亮得像点了漆。“这是阿珍的扇子吧?”她记得账本里写,“民国四十四年暑,阿珍画了把团扇,清辞怕热,得有把轻便的。画到半夜,墨汁滴在扇面上,像颗黑痣,她倒笑‘添了个墨点,更像真鸟了’。”
陆时砚拿起把折扇,竹骨上刻着字,是“清风徐来”四个行书,笔锋劲挺。“张大爷的字,”他用指尖蹭了蹭竹骨,“这竹子是后山的毛竹,他‘自家种的竹,做扇骨才够劲’。”扇面是洒金的,上面画着几笔写意山水,远山朦胧,近水潺潺,角落盖了个红印章,是张大爷的名字。
胖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踮着脚够箱子里的扇子,被王奶奶拍了下手背。“馋猫,先吃葡萄,”王奶奶递给他串葡萄,“这扇子有讲究,你张爷爷那把不能动,竹骨上有他刻了半宿的花纹,划手。”
胖嘴里塞着葡萄,含糊不清地问:“苏姐姐,那把画着饶呢?我记得去年你拿它给我扇风来着。”
苏清辞在箱子底下翻了翻,果然找到把巴掌大的扇,扇面上画着个胖娃娃抱鲤鱼,颜料是水彩的,边缘都起了毛边。“这个是你的,”她笑着递给胖,“去年你发烧,用它给你扇了半宿,扇柄都被汗浸软了。”
胖接过来,举着扇子跑出去,跟院里的孩子们疯闹起来。扇声“呼嗒呼嗒”响,混着蝉鸣,倒添了几分热闹。
王奶奶又从屋里拎出个竹筛,“把扇子都摊开晒,别堆着,”她拿起那把工笔花鸟扇,用软布轻轻擦着,“阿珍这丫头,画扇面总爱用矿物颜料,‘经晒’,你看这梅枝的赭石色,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鲜亮的。”
陆时砚把张大爷的竹扇挂在凉棚的竹竿上,阳光透过芦苇席的缝隙照下来,在扇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清风徐来”四个字忽明忽暗,像在动。“张大爷,扇风不光是为了凉快,是‘借风透气’,让像扇子似的,心里敞亮,才不堵得慌。”
苏清辞想起账本里的话:“民国四十五年暑,扇面被风吹破了,阿珍哭了半宿,‘鸟儿飞了’。张大爷连夜劈竹做扇骨,阿珍蹲在旁边看,‘要画只凤凰补上’,结果画了只鸡,倒比原来的还热闹。”她摸着那扇面上的绶带鸟,忽然觉得,那滴墨点确实像颗黑痣,让鸟儿活了几分。
正着,李叔扛着个大冬瓜过来,“刚从地里摘的,够咱们熬锅冬瓜汤,”他擦了把汗,看见凉棚下的扇子,“哟,张老哥的扇子还在呢?去年我借去扇麦场,差点被风刮跑,追了半里地才捡回来。”
王奶奶笑他:“就你毛躁,这扇子是‘镇棚’的,挂着就凉快。”她指着凉棚角,“你看那芦苇席,是阿珍当年编的,‘要密点,才挡得住毒日头’,果然,这凉棚底下比别处低好几度。”
苏清辞抬头看,芦苇席编得确实密,阳光只能透过细细的缝隙漏下来,像撒了把碎金。她拿起那把胖娃娃扇,扇了扇,风里带着芦苇的清香,还有点樟木的味道。远处胖和孩子们的笑闹声飘过来,蝉鸣也好像不那么刺耳了。
陆时砚摘了片槐树叶,夹在张大爷的竹扇里,“这样扇起来,风里有槐花香,”他对苏清辞笑,“张大爷‘风里带点活气,才叫真凉快’。”
苏清辞接过竹扇,扇了两下,槐叶的清香混着竹骨的味道漫开来,果然比刚才更清爽。她看着凉棚下摊开的扇子,忽然明白王奶奶的“日子得有扇面那么宽,才容得下花鸟山水;也得有扇骨那么硬,才撑得住风雨”是什么意思——就像这凉棚,芦苇席软,竹竿硬,才能在毒日头底下,撑出片凉快地界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苏清辞把晒干的扇子收进箱子,每把都裹了层新油纸。阿珍的花鸟扇放进樟木箱最底下,上面压着张大爷的竹扇,像两个老朋友靠在一块儿。胖的胖娃娃扇被他自己拿去当武器,跟别的孩子“打架”了,扇面添晾口子,他却举着跑来:“苏姐姐你看,像不像鲤鱼跳龙门?”
苏清辞看着那道歪歪扭扭的口子,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扇面,有点破痕才真实,就像阿珍滴在扇面上的墨点,张大爷刻错的笔画,反倒成了忘不掉的念想。
凉棚下的井水渐渐干了,留下圈淡淡的水痕,像个浅浅的笑危蝉鸣还在继续,但风里已经带零凉意,吹得芦苇席“沙沙”响,像谁在轻轻扇着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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