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人信
谷雨前的风里已经带了些暖意,茶林里的新叶舒展得更开了,绿得像能掐出水来。苏清辞蹲在那棵老茶树下,手里捏着片刚摘的茶叶,对着阳光看叶脉——细细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却透着股子鲜活的劲。
“这片叶子得留着,”陆时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嫩茶,“老茶树的叶子看着粗,炒出来最有味道,沈砚秋特意叮嘱要多留些。”
苏清辞回头笑了笑,把叶子放回枝头:“知道了,你们男人怎么都对沈砚秋的话这么上心?”
“他当年把炒焦的茶当宝贝似的带回去,‘这是清辞亲手炒的,焦了也香’,”陆时砚把竹篮放在石头上,蹲下来帮她整理采茶篮的背带,“换谁都得记着这份情。”
这话倒让苏清辞想起前几日收到的包裹——沈砚秋从上海寄来的,除了信,还有两盒杏仁酥,包装上印着外滩的夜景。信里写得热闹,他的茶行添了个新伙计,笨手笨脚总把龙井和碧螺春弄混;外滩的万国建筑还是那么气派,只是站在江边时,总想起茶林里的蝉鸣;等谷雨茶炒好,他一定亲自过来,带着新酿的梅子酒,要和陆时砚比一比谁的酒量好。
“他倒是没忘当年喝多了摔进茶丛里的事。”苏清辞忍不住笑出声,指尖捻着茶芽,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茶,初尝带点涩,回味却甘得很。
正着,胖举着个信封跑进来,脸上红扑颇,像是跑了很远的路:“清辞姐!上海来的信!沈先生寄的!”
苏清辞接过信封,上面的邮票印着上海的海关大楼,邮戳是三前的。拆开一看,里面却不是信纸,而是张老照片——泛黄的相纸上,三个半大的孩子挤在茶林边,中间的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手里举着把大蒲扇,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左边的少年穿着白衬衫,领口歪着,正偷偷往女孩头发上插狗尾巴草;右边的男生戴着副黑框眼镜,手里捧着本《茶经》,表情严肃得像个老学究。
是十五岁的她,十六岁的沈砚秋,还有十五岁的陆时砚。
照片背后有行字,是沈砚秋的笔迹:“翻旧物翻出来的,当年你这张拍得丑,非要撕了,我偷偷藏起来了。看,陆时砚插狗尾巴草的手都在抖,他那时候就怕你揍他。”
苏清辞的指尖抚过照片上自己的麻花辫,忽然想起那的事——沈砚秋偷偷带了相机来茶林,要拍“青春纪念册”,结果陆时砚趁她不注意,往她头发上插了根狗尾巴草,被她追着打了半座山。最后三人累瘫在茶树下,沈砚秋举着相机,按下快门时,夕阳正好落在他们脸上。
“那时候陆时砚总爱惹你,”胖凑过来看照片,指着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清辞姐你看,他耳朵都红了。”
陆时砚正好提着竹篮过来,闻言脚步顿了顿,伸手想拿照片,又不好意思似的缩了回去,只低声:“沈砚秋就爱翻旧账。”
“可不是嘛,”苏清辞把照片心地夹回相册里,“他还要带梅子酒来,要跟你拼酒呢。”
“谁怕他。”陆时砚嘴硬着,却把竹篮里最饱满的一把茶芽递过来,“这片好,留着做样本。”
上午的阳光越来越暖,采茶的人多了起来,茶林里到处是笑笑的声音。顾明远带着那两个年轻人在拍照片,镜头对着沾着露水的茶芽,对着弯腰采茶的老人,对着追逐打闹的孩子。沈奶奶坐在老茶树下缝采茶手套,针脚密密的,和照片上那个扎麻花辫的女孩手里的蒲扇,倒有几分相似。
“清辞姐,”顾明远举着相机走过来,屏幕上是张刚拍的照片——陆时砚站在茶丛里,手里捏着片茶叶,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很柔和,背景是漫山遍野的绿,“这张怎么样?能不能当礼盒的扉页?”
苏清辞看了眼,又看了眼不远处正在采茶的陆时砚,他似乎察觉到目光,抬头望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又赶紧移开视线。
“挺好的,”苏清辞的声音轻了些,“就用这张吧。”
中午吃饭时,食盒里多了份糖醋排骨,是顾明远特意让厨房做的。他把最大块的夹给苏清辞,笑着:“沈砚秋你时候最爱吃这个,每次他带排骨来,你都能多吃两碗饭。”
“那是时候馋,”苏清辞夹起排骨,酸甜的汁裹在肉上,确实是记忆里的味道,“现在觉得太腻了。”
“陆先生好像不爱吃甜的?”顾明远看向陆时砚碗里几乎没动的排骨。
“嗯,他爱吃辣,”苏清辞下意识地接话,完才发觉自己得太自然,脸颊微微发烫,赶紧往陆时砚碗里夹了块卤牛肉,“这个不辣,你多吃点。”
陆时砚默默接了,低头扒饭,耳根却红得像染上了晚霞。
饭后,沈奶奶把苏清辞拉到一边,从布包里拿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对银镯子,样式很旧,上面刻着缠枝莲。“这是阿珍的嫁妆,”老饶声音有些颤,“她等清辞出嫁时,就把这个给你戴上。你看……”
苏清辞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银镯子,上面的纹路被磨得很光滑,显然戴过很久。她想起阿珍的照片,那个总是笑着的女人,手腕上好像就戴着这么对镯子。
“奶奶,我还不想……”
“我知道,我知道,”沈奶奶把镯子重新包好,塞回她手里,“我不是催你,就是觉得这东西该给你了。你收着,什么时候想戴了,再拿出来。”
苏清辞捏着那个红布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有点沉甸甸的。
下午采茶时,风里飘来阵梅子香,是沈砚秋寄来的梅子酒的味道——顾明远拆开了一瓶,要让大家尝尝鲜。酒液是琥珀色的,倒在粗瓷碗里,像块融化的蜜。
“少喝点,”陆时砚按住苏清辞要去碰酒碗的手,“你下午还要算账。”
“就尝一口,”苏清辞抽回手,沾零酒液抿了抿,酸甜的酒香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醺的暖,“沈砚秋的手艺倒是长进了,当年他酿的梅子酒,酸得能掉牙。”
陆时砚没话,只是默默地往她采茶篮里放了块冰糖,像是怕酒劲上头。
夕阳西下时,茶林里的人渐渐散去,竹篓里的茶芽堆得像山。苏清辞坐在老茶树下算收成,陆时砚蹲在旁边帮她数竹篓,顾明远在整理照片,沈奶奶和胖在收拾食海
风穿过茶丛,带着新叶的清香,混着梅子酒的甜,还有银镯子上残留的旧时光的味道。苏清辞看着眼前的人,看着漫山的绿茶,忽然觉得沈砚秋得对——有些旧物不能丢,有些故人不能忘,有些日子,就得这么慢慢过,才够味。
她把算好的账册递给陆时砚,他接过时,指尖不心碰到她的,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手,却又忍不住相视一笑。
账册上的数字整整齐齐,可苏清辞心里清楚,真正算不清的,是老茶树下的光阴,是照片里的少年,是银镯子上的纹路,是此刻风里的茶香与酒香——这些才是日子里最沉的分量,比任何数字都要珍贵。
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在暮色里拉得很长,像谁在上写的诗。苏清辞把红布包的银镯子放进贴身的兜里,摸了摸,冰凉的金属仿佛也带上了体温。她想,等沈砚秋来了,一定要让他看看这对镯子,告诉他,阿珍的念想,都好好收着呢。
而陆时砚数完最后一个竹篓,抬头看向她时,眼里的光,比远处的炊烟还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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