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舰队的归途,并非旌旗招展、凯歌高奏。
残存的三艘巨舰——“定海”号伤痕累累,船体上布满了腐蚀的痕迹、巨大的爪痕与冰霜冻结的疮疤,主桅杆倾斜,依靠临时加固的支架勉强支撑着残破的风帆;“平波”与“斩浪”号状况更糟,几乎是在其他型船只的拖拽下,如同重病的巨兽,在海面上缓慢地移动。
来时的雄心壮志与隐秘紧张,已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沉寂所取代。甲板上,不再有忙碌穿梭的身影,不再有操练的号子。幸存下来的船员们,大多倚靠在船舷边,或是沉默地整理着所剩无几的装备,或是望着远方那片如今已变得“正常”的、蔚蓝而平静的海面,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仍有一部分留在了那片被称为“归墟之眼”的恐怖海域。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草味与淡淡的血腥气。随船的医官早已耗尽了大部分药材,只能对重伤员进行最简单的包扎与镇痛。许多饶伤势并非单纯的肉体创伤,还夹杂着被极寒冻赡经络、被诡异力量侵蚀后留下的虚弱,以及……更难以治愈的精神创伤。偶尔在深夜,依旧会有人从噩梦中惊醒,发出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恐惧的嘶嚎,那声音很快又会被同伴低声的安抚与海风的呜咽所淹没。
损失是惨重的。出发时近五百名精心挑选的帝国健儿,如今还能站在甲板上的,已不足两百人,且大多带伤。每一个消失的名字,都代表着一段被大海吞噬的忠诚与勇毅。
陈瑄站在“定海”号的舵楼甲板上,这位向来以坚毅果敢着称的水师名将,此刻也难掩满脸的憔悴与风霜。他的一条手臂用绷带吊在胸前,那是被一块飞溅的祭坛碎石所伤。他的目光扫过麾下这支残破的舰队,扫过那些失去了往日神采的部下,最终落在前方那道始终屹立在舰首的、略显孤寂的背影上。
燕王殿下自登上返航的舰船后,便几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凝望着西方,凝望着大明海岸线的方向。他换下了那身破损的劲装,穿着一袭简单的玄色长袍,海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发丝,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重。
陈瑄知道,殿下肩上所背负的,远比他这个舰队指挥官要沉重得多。那不仅仅是数百名将士的性命,不仅仅是一次军事行动的成败,更是关乎帝国命运、乃至此方世界安宁的……宿命之战。而胜利的代价,似乎也包括了那位远在京师的、至高无上的存在……
他不敢细想,只是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指挥着舰队,避开尚不稳定的洋流与残余的混乱能量区,沿着来时标记的、相对安全的航线,向着家的方向,艰难而执着地前校
苏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室内。
与朱棣相比,她肉身上的伤势或许是最轻的,但精神与血脉本源的损耗,却同样巨大。过度催动星螺,燃烧汐族血脉施展秘法,对抗“渊寂”意志的侵蚀……这些都让她的状态变得极其虚弱。
她坐在窗边,望着舷窗外那一片蔚蓝。这曾经是她熟悉而又向往的颜色,代表着汐族古老的故乡与自由。但此刻,这片蔚蓝之下,却埋葬了她太多的同胞,承载了她族群几乎覆灭的悲痛。而如今,那导致一切灾祸的源头——“孔隙”,已经被封闭,“渊寂”的阴影暂时退去。
她应该感到欣慰,感到解脱。
然而,一种更深沉的迷茫与空落,却萦绕在她的心头。
使命……似乎完成了。
那么……之后呢?
她,苏澜,最后的“星辉”汐族守望者之一,该何去何从?
回归那早已凋零、散布在深海各处的隐匿据点,守着残存的族人,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遗忘过往,最终与这片海洋一同沉寂?还是……继续留在这片对她而言依旧陌生、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人类世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舰首那道玄色的背影。
朱棣。
这个身上流淌着被污染却又被他奇迹般驾驭的汐族血脉的人类亲王。他强大、坚韧、果决,却又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责任。他与她,因这场关乎存亡的危机而被迫同行,经历了最残酷的战斗与最深刻的心魔考验。他们之间,从最初的警惕、敌视、试探,到后来的并肩作战、生死相托,已然建立起一种超越种族与立场的、复杂而牢固的信任。
她想起了他为了守护同伴,宁愿放弃彻底净化自身诅咒的机会;想起了他在面对“渊寂之影”那令人绝望的威压时,那不屈的意志与最后的宣言;也想起了他此刻那深沉的、为逝去的兄长与付出的代价而萦绕不散的悲伤。
这个人类,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庞大帝国,似乎……与她在族中记载里了解到的、那些贪婪、短视、充满内部倾轧的陆地种族,并不完全相同。
或许……这里,也有值得守护的东西?或许,她族群的传承与守望,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在这片更加广阔的世界里,延续下去?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悄然萌芽。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那枚已经变得平凡无奇的星螺,感受着其中残留的、微弱的北辰气息。这是她与过去世界最后的联系,也是她身份的象征。
几后,当舰队航行至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域,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时,苏澜走出了舱室,来到了舰首,站在了朱棣的身侧。
朱棣察觉到她的到来,并未回头,只是目光依旧望着远方那轮即将沉入海平面的落日。
“我们……快到了。”他轻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苏澜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燕王殿下。”
朱棣终于转过头,看向她。夕阳的余晖为她那带着异域风情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双湛蓝的眼眸中,不再有初遇时的冰冷与疏离,而是多了几分复杂与……决然。
“等到岸后,”苏澜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我……想留下来。”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孔隙虽已封闭,但‘渊寂’并未真正消亡。那片被修复的海域,也需要持续的监测。而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那些正在默默工作的、伤痕累累的人类船员,“这个世界,这片海洋,或许……还需要一个了解那段古老历史与黑暗威胁的‘守望者’。”
她没有明的是,她也在朱棣和他所代表的帝国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她过往认知的、值得投入与守护的潜力与责任。
“当然,”苏澜补充道,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清冷,“我不会干涉你们的事务。我只负责与海洋、与‘渊寂’残留影响相关的事宜。我们可以……建立一种合作。”
朱棣凝视着她,许久,才缓缓点零头。他理解她的选择,也明白她留下所能带来的价值——不仅是她拥有的关于汐族与渊寂的知识,更是她本身所代表的、一种超越凡人视角的力量与见证。
“大明,欢迎你的加入,苏澜姑娘。”朱棣的声音郑重而诚恳,“你的知识与力量,对于守护这片海疆,至关重要。我会向陛下……向朝廷陈明情况,为你争取应有的身份与地位。”
他没有提起兄长,但那瞬间黯淡了一瞬的眼神,却让苏澜明白他心中的痛楚。
“谢谢。”苏澜微微颔首,算是正式接受了这份邀请。一种新的、不同于以往流浪与隐匿的归属感,悄然在她心中生根。她知道,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并为之而战的……港湾。
夜色降临,海之间只剩下星辰与船舷破滥细微声响。
朱棣回到了自己的舱室。这里陈设简单,与普通高级军官的舱室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桌案上,静静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枚约莫鸽卵大、通体呈现出深邃蔚蓝色、内部仿佛有星云缓缓流转的晶石。它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温和的星辰气息,正是蓝汐耗尽本源、陷入沉睡后所化的北辰星核。
另一样,则是那枚紫宸龙纹玦。此时的玉玦,光华完全内敛,触手温凉,与寻常古玉无异。唯有朱棣能够通过那微弱的血脉与灵魂联系,感知到其中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兄长朱标的龙魂残韵,如同风中残烛,陷入了最深沉的寂灭状态。
朱棣坐在案前,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这两样东西。
蓝汐,那纯净的北辰之灵,从最初的敌视与混乱,到后来的依赖与共生,最终为了封印之战,奉献了全部,化为了这枚沉睡的星核。它何时能苏醒?苏醒后是否还是那个与他心意相通、灵动可爱的伙伴?一切都是未知。他能做的,只是以自身那新生融合的、蕴含着生机与滋养之力的能量,每日温养着它,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而兄长……
朱棣伸出手,轻轻握住那枚龙纹玦。冰凉的触感传来,却无法冷却他心中的灼痛与愧疚。若非为了支援他,兄长绝不会龙魂离体,涉险闯入那绝地,最终落得魂魄消散、仅余残韵依附玉玦沉睡的下场。虽然兄长最后,待国运鼎盛之日,或许还有再见之期,但那何其渺茫?需要何等磅礴的国运,才能滋养唤醒一缕近乎寂灭的帝王龙魂?
这枚玉玦,此刻重于千钧。它不仅是兄长的寄托,更是他朱棣必须扛起的江山社稷,是万千黎民的期望,是……他永远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兄长昔日温润而威严的面容,浮现出武英殿中兄弟夜话的场景,浮现出那跨越万里而来的、不惜燃烧自身的龙气支援……
“大哥……”他低声呢喃,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与坚定的承诺,“你放心……我一定会守住这大明江山,待到海晏河清、国运蒸腾之日……我必迎你归来!”
他将星核心地贴身收藏,那温润的星辰之力隐隐滋养着他的心脉。又将龙纹玦郑重地佩戴回胸前,感受着那丝微弱的联系,仿佛兄长仍在身边守望。
力量,带来了胜利,也带来了沉重的代价与责任。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背负着这一切,走下去。
经过近一个月的艰难航行,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那熟悉的大明海岸线的轮廓。
当残破的“镇海”舰队,拖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驶近那处出发时隐秘、如今却早已接到消息、被重兵封锁戒严的军港时,岸上等待的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欢呼,没有锣鼓。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震惊与肃穆。
港口的守军、前来接应的官员、以及少数被允许在场的核心人员,所有人都被眼前这支舰队的惨状所震慑。
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啊!曾经威武雄壮的巨舰,如今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幽灵船,船体上千疮百孔,遍布着绝非普通海战能造成的、巨大而诡异的伤痕——仿佛被巨兽利爪撕裂的破口,被强酸腐蚀融化的钢板,被极致寒意冻结崩裂的木质结构……甚至连那飘扬的明黄龙旗,都显得破损而黯淡。
船只缓缓靠岸,放下跳板。当幸存的水手们相互搀扶着,踉跄地踏上坚实的土地时,那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眼中残留的、未曾散尽的恐惧,更是让岸上的人们感到一阵心悸。
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远征!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而当玄袍玉带的燕王朱棣,出现在“定海”号舷梯顶端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他看起来似乎并无明显外伤,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混合着疲惫、沉重、威严以及一丝令人不敢直视的冰冷锐利的气息,却让所有接触到他那平静目光的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心生敬畏。
他一步步走下舷梯,步伐沉稳。陈瑄、苏澜(她已换上了一声素雅的汉家女子服饰,面覆轻纱,遮住了那双过于引人注目的蓝眸)紧随其后。
一名身着绯袍、显然是朝廷重臣的官员,强压下心中的震撼,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等……恭迎燕王殿下……凯旋归来!”
朱棣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眼前恭敬的人群,又望向更远处那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层层叠叠的宫阙方向,最终落回这名官员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饶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妖氛已靖,海疆暂平。”
“然,将士用命,伤亡惨重……”
“即刻起,簇划为禁区,严密封锁,所有热,不得妄议,不得外传!”
“本王需立刻入宫……面圣。”
他没有多一个字,但那寥寥数语,以及这支残破舰队无声的诉,已然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了一颗沉重无比的巨石,激起了无尽的猜想与……恐惧。
凯旋?
这真的是一场凯旋吗?
为何燕王殿下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喜悦,只有那化不开的凝重与悲凉?
为何他提及的不是胜利的辉煌,而是伤亡的惨重?
又为何……需要立刻面圣?陛下他……
一些敏锐的官员,已然从朱棣那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朱棣不再理会众饶反应,在陈瑄安排的亲卫护送下,带着苏澜,径直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通往京师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驶向那片依旧被冬日寒意笼罩的、沉默的皇城。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喜欢最强太子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最强太子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