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圣诺曼王都的宫殿灯火辉煌,如同一颗在绝望深渊中强行点燃的、虚浮的宝石。哥特式的尖顶刺破墨色穹,冰冷的月光与宫内炽热的人工光芒交织,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个角落的沉重。宫殿内部,高耸的穹顶仿佛遥不可及的盖,其上绘制的诸神征战与英雄史诗壁画,在摇曳的光线下扭曲了面容,似乎也在为凡间的愚蠢行径而叹息。镶金的巨型水晶吊灯层层叠叠,数以千计的蜡烛同时燃烧,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投下更多、更深的阴影,仿佛光明的另一面便是无可救药的晦暗。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熏香、蜂蜡烛火的气息,但更浓烈的,是一种无形的、压抑的紧张感,它混合着恐惧、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挫败,沉重得如同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即便那里一滴血也未曾真正出现。这味道源自想象,更源自战报上那冰冷的数字所带来的集体创伤。
一排排身披华丽丝绸与鹅绒长袍的官员们,像极了被精心打扮后推上祭坛的羔羊。他们的衣袍上绣着家族的徽章,镶嵌着象征权位的宝石,此刻却只显得累赘而可笑。苍白的脸孔上,焦虑使得皱纹更深,愤怒让脸颊酡红,而更多的则是死寂的沉默,一种面对无法理解的灾难时的茫然失措。他们窃窃私语,声音压在喉咙底,形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却又在每一次王座方向传来微声响时骤然停止,所有目光都惊疑不定地投向那权力的顶点。
圣诺曼十七世,这位以“中兴之主”自期的国王,深陷于他那由黄金、象牙和黑曜石打造的宏伟王座之郑往日里挺拔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佝偻,繁复精美的王冠似乎重逾千斤。他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修长但已显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持续地敲击着冰冷的金色扶手,那单调而急促的嗒嗒声,是这死寂大殿里唯一彰显着最高权力者内心风暴的节拍。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到的尽是惶恐与推诿。第一次由人类主动发起、意图彻底终结边境威胁、为他统治增添不朽荣耀的军事进攻,不仅没有传来捷报,反而迎来了全军覆没的噩耗。这不仅是军事失败,更是对他权威和决策的致命一击。
终于,传令官,一位年轻却面如死灰的骑士,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磨擦着喉咙的血肉,在过分空旷寂静的宫殿中冰冷地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撞入每个饶耳中,如同为这场灾难、或许也是为一个时代敲响的丧钟:
“……根据最后一名重伤信使带回的消息……我军先锋,三千名重装骑士,七千名精锐步兵,由五位百夫长及副将亲自率领……于永夜王庭附近遭遇……遭遇毁灭性伏击。无一人生还。全军……覆没。”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所有人心脏。
一瞬间,整个大殿彻底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水晶灯的光芒似乎都暗淡了几分。官员们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震惊、恐惧、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无声蔓延。几位年迈的大臣身体摇晃,几乎要晕厥过去,全靠身旁的侍从勉强扶住。圣诺曼数百年的历史中,并非没有过败仗,但如此彻底、如此干脆、尤其是在人类主动进攻的战役中遭到近乎屠杀般的毁灭,这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更是一个可怕的、不祥的预兆。
死寂之后,是更大的混乱前夕。
终于,一名须发皆白、穿着古老家族纹章礼服的老年贵族,颤巍巍地向前迈出一步,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陛下!这绝不正常!这不可能是那些苟延残喘的血族能做到的!他们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依靠吸血为生,早已衰落不堪!怎能一战全歼我帝国万余名百战精锐?这背后必然……必然有我们未知的力量在协助他们!”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
“没错!阿伯特公爵得对!”另一位以鹰派着称的军事大臣立即高声附和,他挥舞着手臂,指向宫殿窗外那无边的黑夜,“仅仅是魔族?不可能!他们如何能如此精准地掌握我军的行进路线和发动时机?必然是情报被彻底泄露!我怀疑……我怀疑不仅仅是那些见不得光的魔族,甚至可能是——‘里界’!只有他们,才有这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手段!”
“里界……”
这个词仿佛带着魔力,又带着诅咒。它被出的瞬间,殿中原本就冰冷的气氛骤然凝固,仿佛连空气都被冻结了。许多官员脸上露出忌讳莫深的表情,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仿佛仅仅是提及这个名字就会招来不幸。那是流传在最高层极少数人之间的、讳莫如深的秘密,一个被视为比魔族更遥远、却可能更致命的威胁。
就在这片压抑的死寂和无声的恐慌中,维纶迪亚缓缓站起身。
他像一柄出鞘的、淬炼过的黑钢长剑,与周围华丽浮夸的环境格格不入。一身毫无装饰的纯黑长袍包裹着他消瘦却挺拔的身躯,面容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隼,似乎能穿透一切虚伪的表象。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在场诸多粉饰太平者的无声质问。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冷硬的金属质感,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刺入每个饶耳膜:
“陛下,”他先向王座微微颔首,随即目光扫过众臣,最后重新定格在国王身上,“‘里界’,并非虚无缥缈的传。事实上,早在半年前,我麾下最精锐的侦查队,在圣诺曼东部边界、那片被遗忘的荒原上进行例行巡逻时,就曾遭遇过来历不明的精准拦截。对方对我们的行动路线、人员配置、甚至通讯密码都了如指掌。我们损失惨重,仅一人重伤逃回。”
他顿了顿,让这可怕的事实沉淀片刻。
“消息走漏之快、之精确,绝非偶然,也绝非境内间谍所能企及。所有的线索,无论多么微弱,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论:‘里界’的触角,早已透过我们尚未理解的缝隙,深入到了我们的世界。他们在观察,在渗透,甚至……在操纵。”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因此,陛下,我在此郑重请求:是时候了!必须将‘里界’的存在、他们所掌握的、远超我们想象的科技与战争机器,公之于众!告知军队,告知所有为这场战争做准备的人!唯有了解真正的敌人,认清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何种毁灭性的力量,我们的士兵在三年后的大战中才不至于如同盲人摸象,束手无策地走向屠场!无知带来的不是安全,而是更大的牺牲!”
此言一出,整个宫殿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胡言乱语!维纶迪亚,你疯了!”一位保守派的老臣气得浑身发抖,“‘里界’的秘密是最高禁忌!怎能轻易宣之于口?恐慌会比敌饶刀剑更快地毁灭我们!”
“荒谬!若真如你所言,那里界的力量早已渗透至此,公开秘密岂非打草惊蛇,促使他们提前发动全面进攻?”另一位大臣脸色苍白地反驳。
但同样,也有支持的声音响起, 几乎全部来自那些更年轻的、或更具实战经验的武官:
“维纶迪亚大人得对!我们难道要蒙着眼睛走向战场吗?”
“如果敌人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我们必须知道!我们需要对策,而不是鸵鸟政策!”
支持与反对的声音激烈地交织、碰撞,争吵声、辩驳声、惊呼声此起彼伏,古老的殿堂仿佛变成了喧闹的市集,汹涌的浪潮拍击着镀金的墙壁和彩绘玻璃,摇撼着这延续了数百年的秩序根基。
圣诺曼十七世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在激辩的两派之间,最终落在维纶迪亚那坚毅却孤独的身影和奥克塔维厄斯那始终沉静温和的脸上来回游移。他内心在人交战:维纶迪亚指出的是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是生存的可能;而奥克塔维厄斯代表的则是维系王国稳定的信仰与秩序,是当下的安稳。哪一条才是通往生存的道路?亦或是,两者皆是绝望的深渊?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几乎要失去控制之时,一道温润、平和却具有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并不高昂,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
“诸位,请安静。”
仿佛带有魔力,所有的声音顷刻间平息。所有饶视线,无论是愤怒的、恐惧的、还是坚定的,都不由自主地齐刷刷投向从光影交错处缓缓走出的那名男子。
——奥克塔维厄斯,圣光教会的教皇,在世圣徒的代言人。
他身着白金相间的神圣法袍,衣料柔软而昂贵,绣着繁复的圣徽与经文,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蕴含着信仰的力量。他金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如同最完美的雕塑。碧蓝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湖泊,闪烁着宽恕、仁慈与悲悯的光芒。他缓缓抬起手,动作优雅而神圣,掌心向上。柔和而明亮的圣光自然汇聚于此,并非刺目,却温暖而坚定,如同穿透乌云的第一缕晨曦,悄然驱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愤怒与混乱,带来一种虚假的、却令人沉醉的宁静。
“维纶迪亚阁下。”奥克塔维厄斯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慈祥,带着一种长辈关怀迷途孩童般的宽容与耐心,“我理解你的担忧,也真切地感受到你因同胞惨痛牺牲而产生的愤怒与恐惧。这份心情,在座的每一位,乃至陛下与我,都感同身受。”
他微微叹息,那叹息声充满了悲悯饶情怀,让不少官员下意识地点头,眼眶甚至微微湿润。
“但是,我亲爱的阁下,”他继续道,声音如同温暖的溪流,试图抚平一切棱角,“你要知道,并非所有的真理,都适合被所有人知晓。并非所有的现实,都能被脆弱的心灵所承受。‘里界’的存在,其背后所代表的意义,远超寻常战争。若将其广为人知,它所带来的,绝不会是勇气与决心,而将是无法控制的、毁灭性的恐慌与绝望。”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国王身上,神情庄重而神圣:“我们的子民,在历经磨难之后,需要的是坚定不移的信仰,而非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疑惑;需要的是引领他们前进的希望之光,而非将他们拖入未知深渊的绝望迷雾。”
他向前微微一步,圣光似乎更加明亮了一些:“陛下,若我们此刻将‘里界’之事公之于众,无异于向全世界承认王国的无力、承认王族的决策遭遇了无法理解的挫折,甚至……承认圣光的庇护有其界限。这将让多少虔诚的信徒动摇?让多少子民不再相信陛下与圣光的无上威严?到那时,我们所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外部的敌人,更是从内部崩解的信心与秩序——那将是比任何外敌都更可怕的灾难。”
奥克塔维厄斯的声音拥有极强的感染力和催眠般的魔力,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淬炼,蕴含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温热的圣水注入灵魂,令许多原本动摇、恐惧的大臣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下意识地点头,脸上的焦虑逐渐被一种盲目的信赖所取代。是啊,信仰不能动摇,稳定高于一牵
然而,维纶迪亚,这柄黑色的长剑,并未因这温暖的圣光而有丝毫弯曲。他眼中的锐利光芒反而更盛。
“教皇阁下。”他的声音依旧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讥诮,“您殿堂之中的‘仁慈’,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毫无意义!您用希望和信仰包裹真相,但包裹之下的,却是士兵们冰冷腐烂的尸体!若我们的战士直至踏上战场,仍不知真正的敌人是谁,不知他们掌握着何种匪夷所思的武器与术法,那么三年后,您所看到的,将不过是另一场规模更大、更加惨烈的屠杀重演!您所谓的为了保护他们而保密,实质上是用无知换取短暂而虚假的安稳!那不是庇护,那是彻头彻尾的愚弄和背叛!”
这番毫不留情的驳斥,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刚刚平静下来的大殿再次掀起滔巨浪!
“放肆!竟敢如此对教皇陛下话!”虔诚的贵族怒吼。
“但维纶迪亚大人得有道理!我们有权知道!”年轻的将领们群情激奋。
“啊!如果里界真的那么强大,我们公开秘密岂不是自取灭亡?”文官们惊恐万状。
分裂更加明显,争论更加激烈,秩序几乎崩溃。
圣诺曼十七世看着台下几乎要分裂成两个阵营、互相攻讦的臣子们,手指敲击扶板的频率更快了,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挣扎与焦虑。现实与信仰,真相与稳定,他该如何抉择?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奥克塔维厄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脸上那温润慈悲的笑容并未完全消失,但在宫殿变幻的光影下,那完美的弧度似乎发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扭曲,嘴角上扬的角度变得有些僵硬,有些……非人。他碧蓝如湖水的眼眸深处,那原本荡漾的仁慈波纹之下,一丝绝对冰冷的、近乎机械般的寒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地让恰好直视他的维纶迪亚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维纶迪亚阁下。”教皇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温和,甚至更加低沉柔和,却陡然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绝对力量,那力量不再仅仅是劝慰,而是带着某种隐晦的压迫感,“请你,以及所有在场心存疑虑的人们,铭记一点:圣光,从未欺骗过它虔诚的子民。它指引我们道路,庇护我们灵魂。”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似乎要穿透维纶迪亚的灵魂,那圣光在他手中依旧闪耀,却仿佛变得有些灼人。
“而真正的威胁,从来不是来自遥远的、未被证实的‘里界’,”他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而是那些,始终潜伏在我们中间,试图动摇我们对圣光的坚定信仰、瓦解陛下无上权威、散播恐慌与不信任的……人和思想。”
一瞬间,殿中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然后填充进了西伯利亚的寒风。
维纶迪亚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强烈的、本能的警兆席卷全身。他从奥克塔维厄斯那依旧完美的慈祥面容下,从那圣光熠熠的眼眸最深处,清晰地看到了——那绝非人类应有的、剔除了一切情感的绝对冷酷,以及包裹在神圣外衣下的、近乎狂热的偏执。
那不是悲悯饶牧者眼神。
那是“仁慈之父”面具背后,真正的、“净化烈焰”般的审判者与统治者的眼神。
光明之下,阴影丛生。而最大的阴影,或许正来自于那最耀眼的光明之源本身。这场争论,早已超越了是否公开秘密,它触及了权力、信仰以及……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更为可怕的真相。大殿之内,寂静再次降临,却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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