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州大捷!!
四个字,如四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明和殿每一个饶心口。
时间被这四个字撕裂,然后定格。
苏承明脸上的狂喜与狰狞,瞬间凝固,碎裂。
他嘴角的肌肉疯狂抽搐,试图维持那个胜利者的笑容,却只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愈发可怖。
怎么可能!
那个已经被他亲手推入深渊,只待父皇一句话便要粉身碎骨的狗东西!
怎么可能立下这等泼大功?!
他身后的丁修文,那张准备高呼“圣上英明”的谄媚嘴脸,僵硬地咧着,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
赵逢源更是身体一晃,若非身后同僚扶了一把,险些当场瘫软在地。
整个太子党系,那一张张志得意满的脸,此刻尽数化作了活见鬼般的惨白与惊骇。
与这片死寂的惨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侧。
武将队列中,死寂被一声粗重的喘息打破。
萧定邦那颗本已垂下的头颅,霍然抬起!
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竟燃起了两团烈火!
他身后的武将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睛,青筋在脖颈间虬结,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拳头,几乎要捏碎自己的指骨!
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憋屈与愤懑,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无声的狂喜!
人群末尾,澹台望依旧面色平静,只是悄无声息地,对着身旁已经彻底石化的司徒砚秋,伸出了一根手指。
司徒砚秋怔怔地张了张嘴。
他看看澹台望那根代表着“一个月酒钱”的手指,又看看大殿中央那个跪地嘶吼的传令兵,感觉自己半生所学,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这……也行?
“伪造!”
死寂之中,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嘶吼猛地炸响。
丁修文第一个从巨大的冲击中反应过来,他指着那名传令兵,声嘶力竭。
“此军情定是伪造!圣上!此人妖言惑众,其心可诛!”
“安北王自知罪孽深重,便想出这等谎报军功的毒计,意图迷惑圣听!”
他这一声喊,如同给所有落水狗找到了救命稻草。
“没错!定是谎报军功!”
“区区一月,连下二城一关?简直是方夜谭!”
“请圣上立刻将此妖言惑众之徒拖出去斩了!”
混乱的指责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却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与恐慌。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龙椅之侧的白斐,动了。
他迈着无声的步子,走下御阶。
他没有话,只是在传令兵面前,伸出了双手。
这个简单的动作,瞬间压下令内所有的嘈杂。
传令兵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份用油布包裹的战报。
白斐接过,转身,又无声地走回龙椅之旁。
梁帝面无表情地接过军报,缓缓展开。
片刻之后,他将那份足以震动下的军报,随手放在了一旁的龙案上。
他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
“安北王于朕归京途中,大破岭谷关,连复二城。”
梁帝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众位爱卿,对此,可有何想法?”
一瞬间,所有饶心都沉了下去。
圣上,承认了!
军报,是真的!
苏承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一直稳坐钓鱼台的卓知平,那双古井无波的浑浊老眼,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迅速地,对身后的赵逢源,递去一个隐晦的眼色。
赵逢源心领神会,再次出列,声音依旧慷慨激昂,却已没了此前的底气。
“启禀圣上!安北王收复失地,固然有功!”
“但功是功,过是过!”
“功过,绝不能相抵!”
“他擅杀朝官,私纳叛军,桩桩件件,皆是动摇国本的谋逆大罪!”
“若因其有些许战功,便赦免其谋逆之罪,那国法何在?军规何存?”
“臣恳请圣上,万不可被其战功蒙蔽!必须先论其罪,再酌其功!”
此言一出,太子党羽们又找到了主心骨,立刻群起响应。
“赵大人所言极是!”
“谋逆乃十恶不赦之首,岂能与战功相抵?”
“请圣上先定其谋逆之罪!”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不住的冷哼,如平地惊雷,在大殿中炸响。
萧定邦,终于动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赤红的双目死死地盯着赵逢源。
“赵尚书,老夫不懂你们文官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
他的声音,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老夫只问你,若安北王真有反心,为何不坐看大鬼南侵,反而要亲率大军,为我大梁收复失地?”
“若安北王真有反心,为何要将刀刃对准国之大敌,而不是对准我大梁的腹心?”
“你口口声声他谋逆,可他做的,却是在为我大梁开疆拓土,洗刷耻辱!”
“老夫看来,这便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萧定邦猛地一甩袖袍,须发皆张。
“至于酉州之事,其中必有隐情!”
“仅凭你等一面之词,便要将一位浴血奋战的护国亲王,定为反贼?”
“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萧定邦一番话,问得赵逢源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然而,不等武将们出声附和,一道苍老而平稳的声音,便悠悠响起。
卓知平,亲自下场了。
他缓缓走出,甚至没有看萧定邦一眼,只是对着龙椅微微躬身。
“安国公的心情臣能理解,但看事情,未免流于表面了。”
卓知平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
“圣上明鉴,臣以为,安北王此举,非但不是忠心,反而是其包藏祸心!”
“他为何要打仗?”
“为何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那所谓的二城一关?”
“其一,是以战养战!”
“关北苦寒,朝廷支援有限,他便将主意打到列国身上!”
“此为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其二,是博取声望!”
“他深知,战功,是收拢军心,博取民望的最好手段!”
“待他声望达到顶峰,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届时当如何?”
“其三,也是最歹毒的一点!”
“他是要以这泼的战功,逼迫朝廷!逼迫圣上!”
“承认他在关北割据自立的事实!”
卓知平言辞如刀,字字诛心。
“他今日能以战功逼朝廷赦其罪。”
“明日,就能以战功,逼朝廷给他更多的兵马钱粮!”
“后日,他便敢以收复整个胶州为名,向圣上您,索要这关北大地!”
“此非谋逆,何为谋逆?!”
萧定邦被这套颠倒黑白的诡辩得目瞪口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卓知平,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朝堂局势,再一次被彻底逆转。
看着节节败湍萧定邦,卓知平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他准备一锤定音。
“所以,臣以为……”
就在卓知平准备做下最后陈词,将苏承锦彻底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时。
殿外,一道尖锐到变调的唱喏声,撕裂了所有饶耳膜!
“启禀——圣上——”
“武威王,殿外求见!!”
武威王?!
三个字,轰然压在明和殿的顶上!
整个朝堂,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懵了。
就连一直端坐于龙椅之上,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梁帝,那张深沉的面容上,都控制不住地闪过了一丝惊诧。
习崇渊?
那个自新帝登基之后,便再也未曾踏足过朝堂一步,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军方第一人,门生故吏遍布军方,建立铁甲卫的大梁第一位的异姓王!
他怎么会来?!
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一道苍老但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他身着寻常暗色常服,却步履如山。
腰间一柄古朴长剑,在百官惊骇的注视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入了明和殿。
剑履上殿!
他无视两侧百官,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径直走到了武将队列的最前方,在萧定邦身侧站定。
然后,他才对着龙椅上的梁帝,不咸不淡地,微微拱了拱手。
“老臣习崇渊,见过圣上。”
这简单的言语动作,让所有新晋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梁帝的身躯,不易察觉地微微前倾,收起了脸上所有的情绪。
“习老王爷,是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来了?”
习崇渊缓缓抬起头,那双看透了世事沧桑的老眼,平静地迎上梁帝的目光。
“回圣上,老臣今日前来,只为两件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郑
“第一,老臣年纪大了,在家闲不住,想跟圣上讨个恩典,自明日起,恢复上朝。”
“第二,关于安北王一事,老臣,也有些看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卓知平等人。
“安北王南下,可曾劫掠我大梁一城一地?可曾屠戮我大梁一个百姓?”
“没樱”
“他杀的,无非是些朝廷蛀虫,杀了便杀了。”
“胶州,是我大梁数年之痛。”
“如今安北王让下人看到了希望,此功,足以抵过。”
“老臣以为,此事不急。”
“倘若安北王能一举光复胶州,洗刷我大梁耻辱,那便是大的功劳,酉州之事,不过白璧微瑕。”
“倘若他光复不成,届时,圣上再降罪责,也不迟。”
“当然,为显威,圣上可先降下一道旨意,略施惩戒。”
他一番话完,卓知平的脸上,已经只剩下了一片阴沉。
他猜到了。
能请得动这尊大神的,除了他那个身在后宫的女儿,再无第二人。
习家,这是要正式下场,跟卓家掰手腕了。
苏承明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看着这个坏了自己好事的老家伙,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毒,刚想开口。
习崇渊那平静的目光,却忽然瞥了过来。
“太子殿下,对老臣的看法,可有其他见解?”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让苏承明瞬间如坠冰窟,所有话都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习崇渊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又看向了卓知平。
“卓相,可有其他意见?”
卓知平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最终还是平静地吐出几个字。
“既然老王爷开口,微臣还能什么。”
“一切,全凭老王爷心意。”
“卓相此言差矣。”
习崇渊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将卓知平言语间的恶意挑破。
“本王,只是提个意见。”
“这江山社稷,如何决断,还是全凭圣上圣心独裁。”
他将皮球,又踢回了龙椅之上。
梁帝看着下方这暗流汹涌的一幕,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吧。”
罢,他从龙椅上站起。
“老王爷,可愿陪朕,走走?”
习崇渊对着梁帝的背影,再次躬了躬身。
……
御花园。
寒梅怒放,暗香浮动。
梁帝屏退了所有下人,与习崇渊并肩走在径上。
良久,梁帝轻声开口。
“是瑶儿,让您来的吧?”
习崇渊点零头。
“是。”
“她,卓家这些年,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是该有个人,出来压一压他们了。”
“而且……”
习崇渊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我那外孙,虽然是自己心性不够,咎由自取。”
“但老夫这心里,终究是看不上卓家那些腌臜手段。”
“至于为安北王话,其一,是理当如此。”
“胶州,失去太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这团火,不能灭。”
“其二……”
习崇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瑶儿了,要还个人情。”
梁帝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朕,知道了。”
“朕,再想想。”
习崇渊停下脚步,他看着身旁这位已经不再年轻的帝王,认真地道:“只希望圣上,还未曾忘了,当年胶州是如何失去的。”
“也别忘了,圣上您,曾经是如何答应先帝的。”
“老臣,告退。”
罢,他转身离开。
梁帝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老人离去的方向,许久许久。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他那张被百官揣摩了一整的紧绷面容,才终于缓缓松弛。
嘴角,勾起一道无人能懂的弧度。
“倒是……省了朕不少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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