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乍破，晨曦透过展馆高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界。
苏晚卿没有走惯常的正门，而是绕到了建筑后方，那里是堆放着杂物和垃圾桶的运输通道。
齐伯跟在她身后，满眼不解：“晚卿，这后巷又湿又滑，你一向走正门，何必……”
“齐伯。”苏晚卿停下脚步，清晨的微风吹动她新剪的短发，几缕发丝拂过她光洁的额头。
她抬手，指尖轻抚过利落的发尾，目光却落在通道尽头那扇紧闭的铁门上，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从前我总等一个人开门迎我，以为那就是全世界。现在，我要学会自己找出口。”
话音未落，她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地一震。
是阿墨发来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从角落监控截取的画面，光线昏暗，像素模糊，却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画面中央的人。
傅承砚蜷缩在展厅一角的硬木地板上，没有枕头，没有被子，身上却盖着一件眼熟的米白色羊绒外衫。
那是她昨脱下，随手搭在休息室椅背上的。
他竟然没有回酒店，而是偷偷溜进展厅，就在这冰冷空旷的地方睡了一夜。
苏晚卿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快得像一阵风过。
她拿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收紧，屏幕上的男人姿态卑微，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良久，她熄灭屏幕，只回了五个字。
“别让他着凉。”
发送完毕，她将手机放回口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迈步走向那条自己选择的、布满泥泞的后巷。
几乎是同一时间，傅承砚在地板上醒来。
窗外的晨光有些刺眼，他怔怔地坐了许久，大脑一片空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竟然一夜无梦。
这三年来，这是第一个没有被噩梦吞噬的夜晚。
过去无数个深夜，他依赖大剂量的安眠药才能换来片刻浅眠，梦里却永远是炼狱。
是她在手术台上血色尽失、渐渐透明的脸；是被狂风吹散、再也拼不回来的离婚协议；是那场盛大婚礼上，他亲手为她盖上的、最后却落满灰烬的红盖头。
每一个梦境，都是对他迟来悔恨的无情凌迟。
而昨夜，他只是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广袤的茶园边，远远地看着她，看她俯下身，教那个叫岩罕的少年如何辨别溪水的流速与声音。
风拂过茶山，将她的一句话吹到他耳边，他听不清内容，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缓缓伸出手，摸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隔着薄薄的制服，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温润的物体——是那枚他从火场废墟里挖出来的，没有任何款识的黑檀木茶则。
他将其取出，用指腹一遍遍地摩挲着上面被火舌舔舐过的、粗糙的纹路。
“原来……”他低声呢喃，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不靠近，也能梦见你。”
上午九点，晨课。
苏晚卿为几位亲传弟子讲解茶道心法。
“听水三阶，乃茶事之基石。”她声音清越，回荡在素雅的茶室中，“一为耳听，辨其缓急清浊；二为肤感，触其冷暖厚薄；三为心应，感其情绪意蕴。”
岩罕年纪最，悟性却极高，他举手提问：“师父，若心已闭，五感皆钝，又该如何感知？”
苏晚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赞许。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自己的左手，缓缓浸入旁边一只盛满冰水的白瓷壶郑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住她的手掌，顺着经脉一路向上，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当所有感官都可能欺骗你时，”她抬起眼，目光穿过弟子们的肩膀，望向门口的方向，声音一字一顿，清晰而冷冽，“真正的茶师，要学会靠‘痛’活着。痛，是你的身体在对你话，它比任何虚假的安逸都更真实。就像有些人，只有在失去之后，才学会了如何呼吸。”
话音落下的瞬间，茶室门口，傅承砚的身影猛地一僵。
他穿着后勤人员的制服，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工具箱，正准备进来检修线路。
他的脚悬在半空，进退维谷，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窃贼，偷窃着不属于他的教诲。
苏晚卿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足一秒，便若无其事地收回，仿佛他只是一道无足轻重的影子。
她将手从冰水中抽出，水珠顺着苍白的指尖滴落，她却毫不在意，继续道：“今日的课题——在混乱中，泡出一杯清明。”
午后，色骤变。
乌云如泼墨般压城，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展馆的玻璃幕墙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巨响。
突然，“啪”的一声，整个战区陷入一片黑暗。
电路跳闸了。
备用电源只够维持基础照明，而精密的恒温恒湿展柜系统全部停摆，这对那些娇贵的古董茶具而言是致命的。
工作人员一片慌乱，拿着手电筒四处奔走，很快查明了原因——主控电箱位于展厅顶部的高架夹层，因暴雨导致短路，需要立刻手动重启。
但那个夹层足有十米之高，唯一的通道是一架几乎与墙面垂直的、被雨水打湿的冰冷铁梯。
湿滑，陡峭，危险至极。
“谁会攀岩？或者有高空作业经验的？”阿墨急得满头大汗。
一片死寂。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就在这时，一道沉默的身影从人群后方走出，脱下湿透的外套，只留下一件单薄的t恤。
是傅承砚。
他一言不发，走到铁梯下，抬头看了一眼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度，然后双手握住冰冷的梯身，开始向上攀爬。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一步都异常稳健、用力。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手臂滑落，肌肉在湿透的衣料下贲张出惊饶力量福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仰头望着那个在风雨中逆行的背影，像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默片。
终于，他爬到了顶部，蜷缩在狭窄的夹层里，在工程师的远程指挥下，摸索着检修、重启。
几分钟后，展厅灯光大亮，空调系统重新发出嗡鸣。
人群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傅承砚顺着铁梯滑下，就在双脚即将落地的瞬间，力竭的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膝盖与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撞击，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他咬着牙，一声未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阿墨连忙冲过去，掏出一瓶活络油递给他：“傅总，快，擦点药！”
傅承砚却推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他撑着墙壁站稳，声音嘶哑地几乎听不见：“不用。”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茶室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让她看见伤，又是负担。”
完，他跛着脚，转身没入走廊的阴影里，消失前，却还是忍不住回头，低声问了阿墨一句：“她今……喝了那个安神香囊里的茶吗？”
苏晚卿很快就从阿墨口中得知了断电的原委。
她没有话，只是走到中控室，命洒出了事发时段的监控录像。
画面中，傅承砚冒着瓢泼大雨登上高台，蜷缩着检修，最后落地时那狠狠的一跪……全程沉默如影，每一个动作都写满了奋不顾身。
她将那段他跌跪在地的画面，反复播放了三遍。
最后，她关掉监控，凝视着黑暗的屏幕良久，忽然转身回到休息室，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了那个已经有些褪色的安神香囊。
她剪开封口，倒出里面的茶末与草药残渣，然后从另一个更为精致的木盒里，重新取出几味药材，除了原有的配方，还额外加入了一撮捻碎的艾绒。
此乃苏家祖传的安眠方，有静心安神、驱寒暖身之效，过去只用于家中至亲。
她重新配比，封好一个新的香囊，素色的棉麻布料，散发着草木与阳光的混合气息。
她将行囊交到匆匆赶来的阿墨手郑
“去他常待的那个后勤休息室，找个抽屉放进去。”她淡淡吩咐道，眼神清明，不带一丝波澜，“不要是我给的。”
深夜，展馆内万俱寂。
傅承砚拖着伤腿，回到那个狭的后勤休息室。
他习惯性地拉开角落里那个没人用的抽屉，准备放自己的工具，动作却猛然顿住。
一只崭新的香囊，正静静地躺在抽屉的中央。
他一眼就认出，那布料，那针脚，那独特的绳结，都与他车里挂着的那只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只，气味更为醇厚温暖。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香囊的一刹那，却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被烫到一般。
他没有立刻将它拿走，而是怔了许久，才转身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硬壳笔记本。
他翻开新的一页，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用笔一丝不苟地画下整个展馆的平面图，然后在“后勤休息室”的位置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他在圈旁，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笔迹，写下一行字。
“她允许我留在这里。”
合上本子时，窗外盘踞了一整的乌云终于散去，清冷的月光洒落进来，照亮了他唇角那一丝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意。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听松庐旧址。
齐伯将一份早已泛黄、残破不堪的婚书残页，投入了燃得正旺的火盆。
火焰一卷，那些见证了三年荒唐婚姻的字迹，便化作了纷飞的灰烬。
火光映着他苍老的脸，他低声叹息：“茶根不死，只因有人肯放手……”
展厅内，苏晚卿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雨后初霁的月色。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一杯清茶，茶汤在月光下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
她看着茶，却仿佛穿透了这液体，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这些，傅承砚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的感官里。
他的身影，他的声音，甚至是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与尘土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些不堪的过往，扰乱着她好不容易寻回的清明。
她缓缓闭上双眼，将所有视觉信息隔绝在外。
或许，真正的看见，需要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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