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一战已过三日，临溪镇的风似乎都变了味道。
往日喧嚣市井中总夹着几句“疯汉背棺，晦气上门”的闲言碎语，如今却再无人敢提半个字。
孩童口中传唱的是新编的俚谣：“黑衣赤靴踏风来，一剑扫尽榜中霾。”酒肆茶楼间，更有好事者绘声绘色地讲起那一夜——顾夜白如何以一式“断岳斩”劈开周猛双锤，如何冷眼俯视恶霸颤抖跪地，如何在万众瞩目之下，将“风云录第九十八位”的所谓正道打落尘埃。
敬畏如雾，悄然弥漫全镇。
可苏锦瑟站在戏台后方，指尖捻着一根细线，轻轻一拉，皮影中的侠客便跃上城楼，剑指苍穹。
她看着台下喝彩的人群，眼神却沉得像深潭。
她不信神明，只信因果。
而顾夜白……绝不是什么降救世的侠者。
他是刀，是棋，更是她复仇之路上最锋利的一枚杀子。
但她也渐渐察觉——这把刀，有自己的温度。
自那夜起，每到子时，顾夜白便会独自走向镇西那座荒废已久的土地庙。
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起初她以为他只是祭奠亡亲，或修习秘功。
可连续三晚窥探，她才发现，他每次都会轻轻打开那口沉重巨棺，从深处取出一件褪色的墨绿军服，用粗粝的手掌一遍遍摩挲，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怕惊醒沉睡的婴孩。
那一刻，他的背影不再是冷硬的杀器，而是被岁月压弯的孤松。
苏锦瑟心中警铃微动。
她不动声色，次日便以“修补旧影”为由，将一张画有军服轮廓的草图悄悄夹入随身皮影包中，趁夜伏于破庙屋脊，借清冷月光窥视细节。
当看清肩章上那四个刻痕斑驳的字时，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玄甲左卫。
十个字，如九幽寒铁直刺心口。
那是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边防精锐！
朝廷通令称其“私通外耽图谋不轨”，一夜之间三百忠魂血染京畿校场。
而主审此案的，正是如今执掌“风云录”的兵部尚书魏屠！
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苏家当年虽掌舆情司，却曾因一次情报泄露事件，接触过兵部最高级别的军情封缄系统——其中特级密令，皆以火漆印加盖半枚龙鳞纹章，唯有两半相合，方可验明真伪。
她猛地想起顾夜白那口棺材。
那晚他曾短暂昏迷，她为稳其脉象施针疗伤，发现他肋骨断裂处淤血极深，若不及时处理，恐伤及肺腑。
救人要紧，她顾不得避嫌，剪开内衫，却发现他贴身衣物下竟缠着厚厚布条，隐约透出暗格痕迹。
趁着药效发作、他昏沉未醒之际，她冒险探手入棺底夹层——指尖触到一封泛黄信笺。
展开刹那，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玄甲营副统领顾昭之子，速离京畿，兵部密令未达，恐遭构陷。”
落款残缺，唯余半枚火漆印，纹路扭曲却清晰可辨——正是她记忆中，初代“风云录”用于传递机密榜单人选的特级军情封缄标记！
她指尖微颤，迅速誊抄全文，原样封存，仅取下火漆碎片藏入袖中香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但她的脑海早已掀起滔巨浪。
顾夜白……竟是玄甲营遗孤？
而这封本该改变命阅密令，为何从未送达？
是谁截了信？又是谁，在十年前就布下了诛杀忠良的局？
暴雨倾盆的第三日黄昏，镇上传来急讯：东村一难产妇人需送医，河水暴涨，无人敢渡。
所有人都以为顾夜白会避祸自保，毕竟他刚成“名人”，岂会冒死涉险？
可他一声不吭，背起棺材就走。
激流如怒龙翻腾，木筏几度倾覆。
他在洪水中逆流而上，一手护住产婆与妇人，一手紧握棺柄，硬生生劈波斩浪。
就在即将登岸时，一根断裂桅杆挟着千钧之力撞向他侧腹——
“砰！”
他重重摔入泥水，黑衣浸透鲜血，意识涣散。
苏锦瑟赶到岸边时，他已昏厥，唇色发紫，肋骨错位压迫内脏。
她当机立断施针稳脉，命豆子去取安神汤药，自己则守在他身旁，听着那微弱却倔强的心跳。
雨幕之中，她凝视着他苍白的脸，第一次感到某种陌生的情绪在胸腔蔓延。
不是算计，不是利用，而是一种近乎痛惜的共鸣。
同是涯沦落人，一个背棺，一个藏影。
夜深人静，苏锦瑟换了一身素衣，悄然走进茶馆。
柳婆婆正在灶前熬姜汤，炉火映红了半边屋子。
陈老瘸蜷在角落喝酒，独腿支地，眼神浑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老军歌。
她缓缓坐下，不动声色递出一幅皮影草图，轻声道：“老爷子，您见多识广，认得这衣服吗？”
图纸徐徐展开——正是那件墨绿军服的完整样式，肩章、领扣、袖纹，一丝不差。
陈老瘸抬眼，目光落在图上，忽然僵住。
酒碗停在唇边，一滴浊泪，无声滑落。
陈老瘸的酒碗“哐”地砸在桌上，浑浊的眼里爆出血丝。
他死死盯着那幅皮影草图，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又像被点燃了残存的烈火。
“铁脊服……铁脊服！”他声音嘶哑，如钝刀刮骨，“当年三百兄弟，血染京畿校场，连尸首都不得归葬故里，只有副统领顾昭——他的妻儿灵柩准许穿这衣下葬！这是朝廷给忠臣最后的脸面啊！可后来呢？”老人猛地抬头，眼眶通红，“后来连坟都被掘了！是‘逆贼之后，不配入土’！可你告诉我——谁还敢穿这衣服？谁还敢认这身份？！”
苏锦瑟指尖微凉，心却滚烫。
她早知顾夜白不凡，却未料他竟是玄甲营副统领遗孤，是那场滔阴谋中，唯一活着走出地狱的血脉继承者。
那一夜他背棺而来，不是送死，是送魂归位；不是流浪，是归来复仇。
而她，竟在冥冥之中，选中了一个与自己命运同频共振的共命之人。
“老爷子，”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若我，那人不仅活着，还亲手斩落了‘风云录’第九十八位高手，您信吗？”
陈老瘸浑身一震，猛然站起，独腿踉跄，几乎跌倒。
他瞪大双眼，仿佛要从苏锦瑟脸上找出荒唐的痕迹，可当他看到她眸中那抹冷锐如刀的光时，喉咙一哽，竟缓缓跪了下来——以老兵之躯，向一个女子行了军礼。
“少将军……还活着？”他喃喃，泪水混着酒渍滑下面庞，“不亡忠良……不亡我玄甲左卫！”
苏锦瑟扶他起身，掌心发烫。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躲在皮影幕后操纵人心的复仇者，而是一个点燃火种的引路人。
她要让下人看见，什么叫被掩埋的英魂，终将踏破黄泉归来！
但她也清楚——风，已经吹到了县衙门口。
豆子气喘吁吁冲进茶馆，满脸惊惶：“姐！影鸦昨夜进了县衙，今早县令调了巡骑，四门设卡盘查外来人员！还迎…还有两匹快马往北疾驰，怕是直奔兵部报信去了！”
苏锦瑟眸光骤寒。
影鸦——魏屠豢养的暗探组织，专司监察江湖异动。
周猛不过名列第九十八，败于无名之辈便惊动此獠，足见“风云录”对排名秩序的敏感近乎病态。
而顾夜白这一战，不只是打翻了一个恶霸，更是踩碎了榜单背后的规则。
他们怕了。
怕一个毫无背景的背棺人，竟能撼动十年不动的江湖格局；
怕一段被刻意抹去的历史，即将借血与火重见日。
“躲？”她冷笑一声，拂袖起身，眼神如刃出鞘，“既然他们想查，那就查个彻底。”
她转身走向影台，手中执笔，蘸浓墨，在素白布幡上挥毫泼墨——
“七月十五，祭英魂——皮影大戏《铁血玄甲》开演。”
柳婆婆吓得脸色发白：“你疯了？这时候挂幡？全郡的耳目都要盯上咱们！”
苏锦瑟将笔掷于案上，声如寒泉击石：“民心若刀，何惧耳目？当年他们能用一道假令毁掉三百忠魂，今日我就要用一场皮影，让下人亲眼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夜风卷起布幡猎猎作响，那八个大字宛如刻进地。
而在镇西荒庙深处，顾夜白已悠悠转醒。
他第一件事不是查看伤势，而是伸手摸向棺木夹层——确认火漆印仍在，才缓缓闭眼。
他不知苏锦瑟已窥破一切，却在梦中听见战鼓轰鸣，看见三千黑甲将士立于血雾之中，齐齐转身，向他躬身。
仿佛在：
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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