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未亮，林建国带着两个年轻技术员，已经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烟味、方便面味混杂在一起，空气浑浊。林建国抱着装有钱款和简易测试工具的黑色公文包，紧靠车窗，闭目养神，但眉头始终紧锁。两个技术员也神色凝重，他们知道此行任务艰巨，甚至可能徒劳无功。
与此同时，永星厂车间里，熬了一夜的赵师傅等人，终于有零微的突破。一个负责手工修补的技术员，在反复尝试了几十种不同硬度和弹性的刮刀材料后，偶然发现用一种特殊处理的硅胶刮头，配合极细微的震荡，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抚平”因印刷精度不足导致的图案边缘毛刺，虽然无法完全消除偏移，但能让修补后的线条更流畅，电气性能测试的通过率竟然从不到三成提升到了接近四成！
“有门儿！”赵师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亮光，立刻组织人手，沿着这个方向继续优化材料和手法。效率依然低下，但至少看到了些许提高合格率的可能。车间的气氛为之一振。
林晚晚在办公室草草吃零早餐，便开始与宏科张经理进行电话沟通。她坦诚了设备遭遇人为破坏的情况，强调了已报警并启动应急预案，同时隐晦提及可能存在商业竞争对手的不正当手段。她没有过多强调手工方案的艰难，只表示会全力确保试产样品按时提交，但请求在第一批样品数量和部分测试项目的时间节点上，给予一定的弹性。
张经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语气比之前谨慎了许多：“林厂长，设备问题我们理解，但试产协议是总部下发的标准模板，条款变动需要层层审批，非常困难。尤其是交货期和良品率，是硬性指标。我只能，如果第一批样品提交时间推迟不超过一周，且你们能提供令人信服的解决计划和阶段性进展报告，我这边可以尝试向项目组申请特批。但良品率……如果最终提交的五百片样品，基础测试通过率低于百分之九十，项目很可能会直接终止。”
一周的缓冲，这是张经理权限内能给出的最大善意。但百分之九十的良品率，对于此刻连百分之四十都勉强达到、且依赖低效手工修补的永星厂来，依然是遥不可及的高峰。
“我明白，谢谢张经理支持。我们会尽全力。”林晚晚挂断电话，心头沉甸甸的。时间，依然是最大的敌人。
她揉了揉眉心，开始处理积压的文件。一份新的采购申请引起了她的注意——是王经理签字批准的一批通用电子元器件的采购单，数量比往常大了三成，供应商是一家新注册不久、名不见经传的贸易公司。申请理由是“为试产及后续常规生产备货”。
在这个现金为王的关头，加大采购量，还是从一家新公司采购？林晚晚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她立刻叫来财务主管，要求暂缓支付这笔采购款，并对这家新供应商进行背景调查和资质审核。
财务主管面露难色：“林厂长，王经理那边催得很急，这批货价格优惠，错过就没了，而且试产在即，备货不能耽误……”
“按制度来。”林晚晚语气不容置疑，“所有新供应商，必须完成背景调查和样品测试合格，才能进入采购流程，更别预付大额货款。王经理那边，我去。”
她隐隐感到，这可能是王经理和刘总在设备破坏之外，准备的另一手——通过虚高采购、转移资金，进一步掏空永星厂的现金流，甚至可能涉及洗钱或利益输送。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上午十点左右，林晚晚接到了林建国从苏州火车站打来的公用电话。
“晚晚，我们到了。联系上关老的朋友老徐了，他正在帮我们联系那个仓库主，但还没联系上。老徐那地方偏，仓库主经常跑车不在家，让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等消息。”林建国的声音透过嘈杂的背景音传来，带着疲惫和焦急。
“好，你们先安顿下来，保持联系，注意安全。”林晚晚叮嘱，“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等待，是最煎熬的。林晚晚坐立难安，索性又去了车间。赵师傅他们正在尝试将硅胶刮头改良成可替换的微型“笔头”，配合简易的二维微调平台，试图将手工修补部分标准化、半自动化，以提高效率和一致性。进展缓慢，但众人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火苗，支撑着他们继续在绝望中寻找可能的路径。
午饭时间，王经理回到了厂里。他径直来到林晚晚办公室，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但眼底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晚晚，忙着呢？听你跟财务打了招呼，卡住了那批元器件的款子？”他开门见山，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质问。
林晚晚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他，神色平静：“王经理，不是卡住，是按制度办事。新供应商引入需要流程，尤其是涉及大额预付款。试产备货重要，但资金安全和采购质量同样重要。我已经让采购部和质量部加快审核流程了，只要资质和样品合格，款项立刻支付。”
“流程流程，等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王经理皱起眉头，语气带上了不满，“那家公司是刘总介绍的，信誉绝对可靠，价格又给得这么优惠，就是看在刘总面子上才给我们的机会！晚晚，你是不是对刘总有什么成见？现在厂里这么困难，有资源不用，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他开始扣帽子，试图用刘总的资源和厂里的困难来施压。
“王经理，我对事不对人。”林晚晚不为所动，“刘总介绍的资源，我们欢迎，但更要以真金白银的产品质量和合规手续来话。这是对永星厂负责，也是对刘总的介绍负责。如果这家公司真的优质，走完流程只会让合作更牢固。我相信，刘总也能理解。”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没否定刘总，又坚持了原则。
王经理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行，你是一厂之长，你了算。不过我可提醒你，试产时间不等人，资金链也绷得紧。要是因为这点‘流程’耽误了大事，到时候……”他没下去，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该承担的责任，我自然会承担。”林晚晚站起身，送客的意思很明显，“王经理还有别的事吗？”
王经理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有些重。
看着他离门的背影，林晚晚知道，与王经理的裂痕，已经无法弥补，甚至可能到了图穷匕见的边缘。她必须加快行动。
下午三点，林建国终于再次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不确定：“晚晚！联系上了！仓库主回来了！老徐带我们过去了，在吴县一个很破旧的厂区里，确实有货！看到了几块SpV系列的主板，灰扑颇，堆在角落。其中一块，标签模糊，但型号看起来像是SpV-2000！”
找到了！林晚晚的心猛地一跳：“能确定吗？版本呢？成色怎么样？能测试吗？”
“版本看不清楚，标签磨损太厉害。成色……很差，积了很厚的灰，有些电容看起来有锈蚀。仓库主，东西放了好几年，当初收来就是当废品备件收的，不包好坏，要的话，一口价，五千块，不还价，也不给测试。”林建国的声音低了下来，“老徐偷偷跟我，这人不太地道，以前倒腾旧设备配件经常以次充好。五千块……风险太大了。”
五千块，对于一块可能毫无用处的废旧电路板来，是价。但对于走投无路的永星厂，对于那台瘫痪的关键设备，又似乎成了必须一搏的赌注。
“建国哥，你能不能再仔细看看？有没有明显烧毁、断裂或者严重腐蚀的地方？用放大镜看看关键芯片的型号是不是匹配？”林晚晚强迫自己冷静，“另外，跟他谈谈，价格可以商量，但我们必须现场简单通电测试一下基本功能，哪怕只是点亮指示灯也校告诉他，如果板子能用，后续我们可能还有更多合作，如果纯粹是废铁，五千块我们不可能接受。”
电话那头传来林建国与仓库主交涉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方言和争执。过了好一会儿，林建国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沮丧：“他不肯，咬死五千，不测试，要就拿走，不要拉倒。态度很强硬。晚晚，怎么办？”
五千块，买一块未知好坏的、可能来自倒闭厂、在仓库积压多年的旧主板。这几乎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永星厂本就所剩无几的宝贵现金，以及那渺茫的希望。
车间里，赵师傅他们还在与百分之一的合格率提升苦苦搏斗。宏科的倒计时滴答作响。王经理和刘总在暗处虎视眈眈。
林晚晚握着电话，手心里全是汗。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建国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买下来。”
“晚晚……”林建国显然被这个决定惊到了。
“买下来。”林晚晚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钱，我马上让财务汇到你账上。拿到板子，立刻找最近的、能维修精密电子设备的地方，花钱请人做最基础的清洁和检测，看有没有修复的可能。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们也得抓住！”
挂断电话，林晚晚立刻叫来财务主管，安排汇款。五千块，几乎是账上最后一笔可以动用的机动资金了。财务主管嘴唇动了动，想什么，但看到林晚晚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寒光，最终默默照办。
汇款发出，如同将一枚沉重的筹码，推向了未知的赌桌。
林晚晚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忙碌却笼罩在阴影中的厂区。夕阳正在下沉，将际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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