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谷口,晨雾如纱,在林梢与山脊间缓缓游移。
湿润的空气里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昨夜未散尽的酒意与人汗混杂的气息。
谷口空地上,人马低喧。
赵五正带着精选的二十名骑兵和石头麾下十名步兵最后一次检查驮马的捆扎、清点干粮袋。
皮甲摩擦、刀鞘轻碰、马蹄不安地刨着湿润的泥土,所有声响都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稍远处,杨大毛与李秀宁相对而立,间隔三步。
这三步,却似隔着一道无形的、布满荆棘的堑壕。
经过昨那场充斥着药味、酒气与冰冷算计的“谈疟,两人之间某些东西已被永久地篡改、焊接。
杨大毛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志得意满、刻意亲近与底层人物骤然得手后难以完全掩饰的轻浮的神色,像一件不甚合体却强披在身的锦袍。
而李秀宁,虽已换回整洁的皮甲,每一处束带都扣得严密,背脊挺得笔直,但面色是褪尽血色的苍白,眼底覆着一层薄冰。
她站在那里,却仿佛与这喧闹的谷口、与身旁这个男人、甚至与这整个清晨,都隔着一层透明而坚硬的壁障。
“秀宁,”杨大毛又凑近半步,声音压得不高,带着一种试图凿穿那层壁障的亲昵劲。
“都安排妥帖了。赵五跟石头,一个精得像山里老狐狸,一个悍得像刚出笼的豹子,有他们护着,保准连人带货送到地头。”
“秀宁”这个称呼,从他嘴里吐出,如今已是这般顺溜自然,仿佛已唤了千遍万遍,经地义。
李秀宁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未看他,目光投向谷外。
雾气浓处,山形树影皆化开,只剩一片混沌的灰白;
前路茫茫,如坠雾中,不见来处,亦难辨归途。
她从鼻息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回应。
这声“嗯”轻得像叹息,却重得砸在她自己心头。
“秀宁”。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每次刺入耳,都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痛楚,钉死了那场荒诞绝伦之约,钉死了昨夜无法挽回的破碎。
杨大毛。
这个名字在她心间盘桓,带着粗粝的砂石感,格格不入。
她并非一味瞧不起寒门。
乱世烽烟,多少豪杰自草莽中奋起?
父亲帐下,亦不乏出身微贱却骁勇善战的悍将。
然,“大毛”二字,过于直白,过于俚俗,近乎牲畜之称。
它背后所代表的,是一个与她自幼浸淫的诗书礼乐、世家风仪全然迥异的、赤裸而陌生的世界。
那里奉行的是最直接的生存法则,充斥着血气与不加掩饰的欲望算计。
记忆深处,那个名字温润如玉、举止合度、代表着她原本命运轨迹的柴绍身影一闪而过。
云泥之别,霄壤之牛
造化之弄人,竟至于斯。
心头苦涩如潮漫溢。
与柴绍之约,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乎礼法,门当户对,是两条注定的交汇。
而眼前此人,其行径,其名号,乃至其存在本身,皆是对她过往一切认知与尊严的粗暴践踏与颠覆。
这已非简单的“所托非人”。
这是白璧被强按入污淖,明月被迫蒙尘埃。
身与名,皆受玷污,洗刷难净。
然而,理智,那比玄冰更冷、比铁链更韧的东西,死死捆缚住她几欲挣脱、玉石俱焚的心。
肩上重担——那批关乎家族未来气阅兵甲,身后这些历经血火、眼神中带着疲惫与深重疑惑却依旧誓死相随的姐妹……
每一样,都重逾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更由不得她凭一时悲愤任性行事。
事已至此,清白既毁,徒死无益,反误大事。
既已被强行拖入这泥潭棋局,便只能……屏息凝神,于污浊中辨明方向,借力打力,徐图后计。
她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屈辱、不甘与恶心,死死碾碎,压入骨髓深处,面上只余一片近乎虚无的淡漠。
杨大毛见她反应依旧疏离,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又开口,语气里甚至带上点“贴心”的意味:
“对了,秀宁,咱们那事儿……是不是跟娘子们稍微透个风?免得她们路上胡思乱想,东猜西猜的,反而坏了你的清誉。”
他觉得自己这考量很是周全,近乎体贴。
李秀宁终于缓缓转过头。
目光如雪山上流下的溪水,清冽至极,也冰冷至极,落在杨大毛脸上。
那眼底深处,是冻结的寒霜,与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审视。
清誉?
她在心底冷笑,那东西昨夜便已随那杯“金露”一同倾覆,碎得拼都拼不起来了。
但这话,永不能宣之于口。
她微微颔首,转向身旁几位一直沉默守候的亲卫女兵。
目光扫过她们沾染风尘却依旧坚毅的面庞,心头那涩意更重,如同咽下了一口粗粝的沙。
“诸位姐妹,”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每个人都听真切,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疲惫的平静,“昨夜危难之际,若非杨当家率义士舍命相援,我等恐已遭不测,尸骨无存。杨当家……”
她顿了顿,这个词在舌尖滚过,带来轻微的麻痹福
“……勇毅果决,有豪杰气概。我,”她吸了一口气,极其细微,仿佛需要汲取力量才能继续,“感其深恩,又观此谷气象,上下同心,非寻常苟且之辈可比。故而……”
又是一顿。山谷间的风似乎都停滞了。
“心有所属,已决意与杨当家……共结连理之约。”
话音落,谷口一片死寂。
连驮马都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停止了不安的躁动。
女兵们齐齐僵住,面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茫然。
她们看看自家将军那张平静得近乎空洞的脸,又看看旁边那个虽然竭力挺直腰背、眉眼间却仍残留着市井痞气的男人,以及那个不断在脑海中回响、与眼前景象无论如何也无法调和的名字——杨大毛。
这冲击,比昨日面对历山飞匪众的刀枪更甚,更让人无措。
女兵中,最年长的亲卫长嘴唇剧烈颤抖了几下,眼眶倏然红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诘问硬生生咽回。
她深深看了李秀宁一眼,那目光里有锥心的痛、有不解的漩涡,更有誓死追随的决绝。
她率先“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抱拳时指节攥得青白,声音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哽咽的颤音:
“谨……遵将军之命!”
其余女兵如梦初醒,纷纷跟随跪倒。
应诺声参差不齐,有韧头瞬间,大颗泪珠砸入脚下湿润的泥土,洇开深色痕迹。
她们无法理解,那如皓月当空、让她们心甘情愿以命相护的将军,何以会……
但军令如山,烙印在骨子里的服从,让她们只能将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死死封存在沉默之下。
杨大毛在一旁,只觉得浑身舒泰,如同三伏饮下冰泉。
李秀宁这番“官方定调”,比他预想的还要周全漂亮,面子、里子都全了。
他自动过滤了那些哽咽与泪痕,只觉大局已定,嘿嘿一笑,朝着众女兵不甚标准地拱了拱手:
“各位姐妹放宽心!以后都是一家人!有我杨大毛一口干的,绝不叫秀宁和姐妹们喝稀的!”
李秀宁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疲惫与厌色。
她不再看杨大毛,转向已整顿完毕的赵五与石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清晰,那是属于将领的声音:
“赵统领,石队正,此行艰险,有劳二位。一切以安全送达为首要,沿途需倍加谨慎。”
“将军(主公)放心!必不辱命!”
赵五与石头肃然抱拳。
队伍终于开始移动。
驮马在吆喝声中迈步,沉重的蹄声敲打着谷口的湿泥。
李秀宁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姿依旧挺拔如标枪,未曾回头一瞥。
杨大毛独自站在谷口,望着那一行人马融入乳白色的晨雾,轮廓逐渐模糊、消散,最终连蹄声都听不真切了。
他摸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精明算计与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笑容。
“媳妇……嘿,”他低声自语,带着市井赌徒押中宝后的兴奋,接下来,就该轮到我潜龙谷亮亮肌肉,做大买卖了!等老子攒足了本钱……”
他转身,脚步轻快地往谷内走去,仿佛已踏在一条金光大道上。
山道蜿蜒,雾气离合。
马背上的李秀宁,任由微凉的山风拂过面颊,吹动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
袖中,她的手紧紧攥着一枚冰凉的玉佩,那是母亲窦氏所赠,此刻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清醒。
前路雾锁重山,名分已如铁烙加身。
这场始于最不堪的胁迫与算计的纠葛,会将她的命运、李家的棋局,乃至这下已然鼎沸的乱势,导向何等不可知的深渊?
她不知道。
她只是稳稳握着缰绳,目视前方,将所有的屈辱、冰冷与决绝,都压成唇边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坚硬的直线。
玉已玷,剑未折。
山风更急,卷起谷口那面简陋的“杨”字旗,猎猎作响,像一声悠长而桀骜的宣告,回荡在空寂的山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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