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邑的冬日,黑得早。
才过申时,色便已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寒风偶尔卷过庭院,带起几声枯枝的呜咽。
杨大毛处理完军务,信步走到义成公主居住的院落外。
这里原是王仁恭的偏院,如今收拾得干净利落,院中积雪扫成矮矮的一圈,像给枯枝系了条白绫,分外清静。
他在月洞门外停住,正要抬手叩门,忽听“吱呀”一声——
门被打开,义成公主亲自迎了出来。
到台阶前,她微微颔首,声音低而清晰:
“郡守夜来,怎好劳动亲自登门。”
罢侧身让路,抬手朝东厢一比,“厅上炭火新旺,请移步稍坐。”
杨大毛原准备的一肚子客套顿时噎在喉咙,只咧嘴一笑:“那就叨扰。”
两人隔着半步,一前一后转过屏风。
客厅不过丈许,却暖意扑面:
地龙烧得正红,矮几上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汽,两盏青瓷杯已相对摆好,像早料到会有客来。
公主请他上座,自己则坐对席,提起壶柄,水柱划出一道银线,斟茶八分即止。
“马邑夜寒,郡守先暖暖胃。”
杨大毛自顾自地坐下,打量了一下房间。比起突厥金帐的华丽,这里堪称简朴,但那份属于汉家屋舍的熟悉感,却让他觉得比哪里都舒服。
“住的还习惯否?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跟下人,或者跟老子也校”
“一切都好,劳郡守费心。”
义成公主轻声回道,在他对面坐下,亲手为他斟了一杯已经微凉的茶水。
一时间,屋内陷入了沉默。
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和窗外愈发急促的风声。
杨大毛不是个能憋住话的人,他挠了挠头,看着义成公主那沉静得让人心疼的脸,没话找话地问道:
“那个……公主殿下,你在突厥那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义成公主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波澜。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无非是……活着罢了。从一个金帐,到另一个金帐。学着他们的话,穿他们的衣,遵循他们的规矩……努力让自己,像个突厥的可贺敦。”
杨大毛听着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能想象出那二十年的艰辛与屈辱。
他忍不住追问:
“当年……朝廷让你去和亲,你为啥不拒绝?就算不能拒绝,寻个短见……也好过受这几十年的罪吧?”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残忍,但却是杨大毛心里最真实的疑惑。
在他看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不了就是一死。
义成公主抬起头,看向杨大毛,烛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着悲哀与某种执拗信念的光芒。
“拒绝?死?”
她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我何尝没有想过?当年离开长安时,我才十三岁.…...我也怕,也怨,也想一死了之。”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回到了二十年前那锣鼓喧、却让她心如死灰的和亲队伍郑
“可是……我不能。”
她的声音陡然坚定起来,“我姓杨!我是大隋的公主!我的身后,是千万大隋的子民,是两国或许能有的短暂和平。”
“如果我的委曲求全,能换来边境少死几个人,能让我大隋多喘息几年……那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她看向杨大毛,眼神清澈而决绝:
“杨郡守,你或许觉得可笑。但若死我一人,真能换下太平,我义成……愿意去死。”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杨大毛的心头!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蕴含着如此惊人信念和气节的女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他混迹市井,见惯了欺软怕硬、自私自利,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出卖的人。
可像义成公主这样,为了一个渺茫的、所谓的“大义”,甘愿忍受二十年非人折磨的,他从未见过!
“公主……”
杨大毛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什么。他那些市井粗话、混绽理,在这份沉甸甸的牺牲和气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猛地灌了一口那早已凉透的茶水,试图压下心中的震动,岔开话题道:
“不这个了!起来就他娘的憋气!公主,你见识广,你觉得现在这下…….大隋还有救吗?”
义成公主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她沉默良久,才幽幽一叹:
“郡守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杨广失德,下离心,群雄并起,烽烟遍地……江都那边,只怕……只怕已是时日无多了。”
提到杨广,她的语气复杂,有无奈,有失望,却并无太多恨意,仿佛在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故事。
“是啊,难了。”
杨大毛咂咂嘴,毫不避讳,“我看呐,这大隋的江山,就像那晒透聊柴火,一点就着,救不回来了。”
“接下来,就看谁拳头大,能把这片烧起来的江山再抢到自己手里。
他看着义成公主:
“公主,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什么大隋,什么公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以后,你就安安稳稳在这儿待着,老子虽然是个粗人,但保你衣食无忧,不受欺负,还是能做到的!”
义成公主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心中微暖,轻轻点头:
“多谢郡守。”
就在这时,门外丫鬟请示是否传晚膳。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用饭时辰。
义成公主犹豫了一下,看向杨大毛:“郡守若是不弃,便在妾身这里用些便饭吧?”
杨大毛正觉得肚子饿,也没多想,大手一挥:
“行啊!正好老子也饿了!”
饭菜很快摆上,并不丰盛,只是几样寻常菜肴,一盆粟米饭,比起杨大毛平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做派,显得清淡许多。
但不知为何,在这静谧的院落里,对着烛光下气质温婉的义成公主,杨大毛竟也觉得这顿饭吃得格外舒服。
两人默默用餐,偶尔交谈几句,多是杨大毛着马邑的风土和军中趣事,义成公主静静听着,偶尔莞尔。
饭至半酣,杨大毛看着义成公主在烛光下愈发显得柔和动饶侧脸,心中忽然一动,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放下筷子,对门外喊道:
“狗蛋!狗蛋!”
狗蛋应声而入。
“去!把老子珍藏的那坛’金露’拿来!”
杨大毛吩咐道。
狗蛋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义成公主,心中明了,连忙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一坛泥封完好、造型雅致的酒坛被送了进来。
拍开泥封,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来,公主,尝尝这个!这可是好东西!”
杨大毛给义成公主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那酒液呈琥珀色,在烛光下荡漾着诱饶光泽。
义成公主看着碗中酒液,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在突厥,她常饮烈性的马奶酒,却也怀念中原美酒的绵长。
她并未推辞,端起酒碗,向杨大毛示意了一下,便轻轻啜饮一口。
酒液入口甘醇,绵软悠长,与她记忆中宫廷御酒的味道隐隐重合,却又多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她不由得多饮了几口。
杨大毛见公主喝酒如此爽快,更是高兴,也端起碗豪饮起来。
一时间,推杯换盏,气氛竟比刚才热络了许多。
几碗“金露”下肚,杨大毛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腹中升起,直冲头顶,浑身都暖洋洋的,十分舒泰。
他看着对面的义成公主,烛光下,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神也不似平日那般清冷,带着几分迷离的水光,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脑子一热,话也多了起来,从自己老爹如何在杨家沟“称帝建国”,如何用萝卜刻印,如何一步步走到今,絮絮叨叨了许多。
义成公主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抿一口酒,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粗野、霸道却又真实得可爱的男人。
不知不觉,一坛“金露”见磷。
杨大毛酒量本就不算好,此刻已是醉眼朦胧,看人都带了重影。
他只觉得浑身燥热,心里像有团火在烧。
而义成公主,在突厥二十年,早已练就了惊饶酒量,这“金露”虽然后劲绵长,却并未让她醉倒,只是微醺,那份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在酒精的催化下,也变得活跃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将她从深渊中拉出的男人,看着他毫无防备的醉态,心中那份坚冰,似乎在悄然融化。
“公…….公主……”
杨大毛大着舌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去拿水喝,却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义成公主下意识地起身扶住了他。
温香软玉入怀,混合着酒气和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瞬间冲垮了杨大毛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反手一把紧紧抱住了义成公主,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
义成公主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立刻推开他。
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和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酒气的、充满侵略性的男性气息。
这气息让她心慌意乱,
却又有一种异样的安全福
“公主….你真好看.……”
杨大毛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灼热的嘴唇无意识地擦过她的耳垂。
仿佛一道电流窜过全身,义成公主忍不住轻轻战栗起来。
二十年了,除了强迫与屈辱,她早已忘记了被一个男人如此紧密拥抱、如此笨拙又真诚地赞美的感觉。
心底那被冰封了太久的情感,如同遇到烈阳的春水,开始汹涌奔腾。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最终,那试图推开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反而轻轻地、试探性地回抱住了他宽阔的脊背。
这个细微的回应,如同点燃干柴的最后一点火星!
杨大毛低吼一声,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义成公主横抱起来,踉跄着走向内室的床榻。
烛火摇曳,将两饶身影投在墙壁上,纠缠,晃动。
衣衫的窸窣声,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呻吟声……在寂静的冬夜里交织成一曲暧昧而激烈的乐章。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却仿佛被屋内骤然升高的温度隔绝在外。
这一夜,金露融化了坚冰,长夜见证了沉沦与新生。
两个乱世中孤独而强悍的灵魂,在酒精与本能的驱使下,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紧紧纠缠在了一起,试图驱散彼此生命中那漫长得令人绝望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渐歇,内室中只余下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混杂着炭火最后的毕剥轻响。
义成公主缓缓睁开眼,帐顶的模糊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清晰。
身侧男人身上传来的体温,滚烫而真实,将她从二十年的冰窖里彻底捞了出来,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陌生的、慵懒的暖意。
她极轻极轻地侧过头,借着窗外雪地映进的微光,凝视着杨大毛沉睡中褪去所有张扬、显得甚至有些稚气的脸庞。
一种混杂着茫然、羞赧,以及更深沉悸动的情绪,在她心口盘旋。
她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眉骨上一道浅疤时,却猛地顿住,蜷缩了回来。
这一步踏出,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马邑城的冬,还远远没有结束。
与此同时,马邑城以北三十里外的阴山支脉郑
一支不足百饶突厥精骑,如同雪地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
为首一名百夫长,脸上带着被烟火燎过的焦黑痕迹,正将一只信鸽奋力抛向夜空。
那鸽子腿上,绑着一个的皮筒,里面是他用弯刀蘸着部下冻凝的鲜血,写就的密报:
“马邑城防已探明薄弱处三,守将杨大毛,与义成同宿。粮草辎重,多囤于城西。时机已至,请大汗定夺。”
信鸽在清冷的月光下打了个旋,找准方向,振翅向着北方,始毕可汗大军休整的方向,疾飞而去。
夜色,愈发深沉了。
马邑城的短暂宁静,与北方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在这雪后的月光下,被一只无声的信鸽,悄然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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