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年(公元618年)腊月初三,雁门。
距离那场惨烈的守城战已过去八日。
城墙的缺口被连夜修补,用木栅和沙袋临时封堵,要等开春才能彻底重修。
城内的血迹早已洗净,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混着烧焦的木料和药草气息,成为这个冬雁门独有的味道。
将军府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
杨大毛披着件狐皮大氅,正在听魏征与郝瑗的汇报。
“主公,”魏征捧着账册,“此次守城战,阵亡将士三千三百七十一人,重伤致残者八百四十四人。”
“按主公吩咐,抚恤已发下第一批,共需钱三万七千贯,粮五千石。后续按月发放,每年约需钱五万贯。”
杨大毛皱眉:
“这么多?”
郝瑗接话:
“主公,这还是保守估算。阵亡者家眷要养到孩子成年或老人终老,伤残者要养一辈子。若按前隋旧制,抚恤只有三成,但主公既然定了新规……”
“新规不改。”
杨大毛摆手,“钱不够就想办法。肥皂工坊、白糖工坊、白酒工坊,全部扩大生产。开春前,产量要翻一番。”
“是。”
郝瑗记下,“另外,幽州新定,需要安抚百姓、恢复民生。罗艺留下的府库中有钱十二万贯,粮十八万石,布帛三万匹。按主公《安幽州令》,需减免当年赋税、开仓赈济、招募流民垦荒,这些都要钱粮。”
魏征补充:
“还有军队整编。原幽州降军两万四千人,愿继续从军者一万八千,已编入各军。其中六千补充第六军,其余分补各军缺额。这些饶安家费、军饷,又是一笔开支。”
杨大毛揉了揉太阳穴。
打仗难,打完仗更难。
死人要抚恤,活人要吃饭,降军要安置,百姓要安抚。
每一样都要钱粮。
“幽州的矿藏如何?”
他问。
“已派工匠勘察,”魏征道,“马邑、雁门的铁矿、煤矿可扩大开采。幽州东境有金矿,虽储量不大,但聊胜于无。”
“另外,辽东有参、貂皮、东珠,若能打通商路,也是一笔财源。”
“商路……”
杨大毛沉思,“窦建德那边有消息吗?”
徐世积正好进来,闻言答道:
“樱窦公已派人送来盟书和礼物,祝贺主公夺取幽州。另外,他提出愿开通商路,用河北的粮食、布匹,换咱们的盐、铁、肥皂白糖。这是清单。”
杨大毛接过清单看了看,眼睛一亮:
“窦建德够意思。河北产粮,咱们正缺。准了!让郝瑗负责对接,价格要公道,别占人家便宜。”
“属下明白。”
徐世积又道:
“还有一事。王世充那边,称帝准备已近完成。据内线消息,他定于明年四月正式登基,国号‘郑’。登基大典的仪仗、礼服、玉玺都已制好,正在修缮洛阳宫室。”
“四月……”
杨大毛算了算,“还有四个多月。够咱们缓口气了。”
“但李渊那边不会闲着。”
徐世积压低声音,“李世民兵败消息传回长安后,李渊虽气昏吐血,但醒来后立刻调兵遣将。据报,李渊已命李建成镇守太原,李世民戴罪立功,镇守潼关。另外,他派使者去了突厥,似有借兵之意。”
杨大毛眼神一冷:
“突厥?他敢引狼入室?”
“乱世之中,什么不敢?”
魏征叹道,“前隋不就是被突厥和内部叛乱拖垮的?李渊若真引突厥南下,首当其冲便是雁门、马邑。”
“那就让他引。”
杨大毛冷笑,“老子正好缺个打突厥的借口。告诉刘黑闼,加强马邑防务,多派斥候深入草原,监视突厥动向。”
“是。”
众人退下后,杨大毛独自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后院走。
腊月寒,院子里积了层薄雪。
他先去了母亲白氏那里,陪她了会儿话,又去看李秀宁。
李秀宁的气色好了些,但眉间仍有郁色。
杨承业在炕上爬来爬去,见父亲来,伸出手要抱抱。
杨大毛抱起儿子,对李秀宁道:
“你二哥回去了。”
“我没杀他。”
杨大毛看着她,“但这是最后一次。你明白吗?”
李秀宁低头:
“妾身明白。谢王爷……开恩。”
“不是开恩。”
杨大毛声音低沉,“是给你面子,给承业面子。但秀宁,你要记住,你是杨家的媳妇,承业是杨家的儿子。李家……终究是外人。”
李秀宁眼泪掉下来:
“妾身知道。只是……那毕竟是妾身的娘家。”
“娘家?”
杨大毛摇头,“你跟了我后,李家可曾给你半点陪嫁?可曾派人来看过你?李渊称帝后,可曾认过你这个女儿?秀宁,醒醒吧。在他们眼里,你早就是外人了。”
李秀宁泣不成声。
杨大毛叹了口气,放下儿子,抱住她:
“哭吧,哭完就放下。以后咱们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李家是李家,杨家是杨家。”
从宁安院出来,杨大毛去了客院。
长孙无垢的产期就在这个月,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不便,整日在房中休养。
见他来,长孙无垢要起身,被他按住。
“感觉如何?”
他问。
“还好,就是夜里腿会抽筋。”
长孙无垢轻声道,“吴婶每日来按摩,好多了。”
“缺什么就跟高无庸。”
“什么都不缺。”
长孙无垢看着他,“王爷,听……哥哥回去了。”
杨大毛点头:
“回去了。”
长孙无垢沉默片刻:
“谢王爷。”
“不必谢我。”
杨大毛握住她的手,“你是我的女人,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种。就冲这个,我也不能杀你哥。但无垢,你要明白,从今往后,长孙家是长孙家,你是你。”
“妾身明白。”
长孙无垢眼中含泪,“从被赶出家门那起,妾身就只有王爷了。”
杨大毛陪她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长孙无垢忽然叫住他:
“王爷。”
“嗯?”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杨大毛想了想:
“若是男孩,叫承志。若是女孩,你取。”
“承志……好名字。”
长孙无垢轻抚腹部,眼中有了光。
杨大毛点点头,转身踏入廊下。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扑来,他紧了紧大氅。
“承志”,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 乱世纷扰,生命脆弱如雪,但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和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东西,让他觉得,肩上这一切沉重,有了那么一点具体的、值得守护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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