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二，太原晋阳宫正殿。
晨光透过高窗洒在青石地上，映出列柱斜长的影。
殿中炭盆烧得正旺，却压不住那股无声的凝重。
文武分列，甲胄与袍服泾渭分明，所有人都望着王座上的那个人。
杨大毛没有坐，他站在案前，手指按在那方羊脂玉印上——李唐太原留守印，印纽上的螭龙已被摩挲得温润。
“今日议两件事。”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中一静，“第一，太原谁来管；第二，接下来打哪儿。”
秦琼踏前半步，甲叶轻响：
“主公，太原乃李唐龙兴之地，旧部盘根错节。末将以为，当选老成持重之将镇守，辅以精兵，方可镇慑人心。”
程咬金紧跟着道：
“秦二哥得对！咱得留个万把人，再把李建成那帮子旧臣统统押回雁门看管起来，免得他们暗地里捣鬼！”
文官队列中，徐世积捋须沉吟：
“王爷，太原新附，当施以宽仁，缓抚民心。然李建成身份特殊，确不宜留在本地。”
“不如迁其至楼烦安置，择一心腹将领守太原，再派干吏治理，徐徐图之。”
几乎所有人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李建成必须挪走，太原必须由燕军嫡系牢牢掌控。
杨大毛听他们完，才缓缓抬起眼：
“你们的都有道理。”
他顿了顿，“但我打算让李建成继续当太原郡守。”
死寂。
连炭火爆裂的噼啪声都显得刺耳。
秦琼脸色变了，程咬金张着嘴，罗成眉头紧锁。
李元吉跟石头皆是目瞪口呆，徐世积手中动作一停，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愕。
“主公！”
秦琼急声道，“此事万万不可！李建成乃李渊嫡长，为李唐储君，在太原根基深厚。若留他在此，无异养虎为患！”
“他不是虎。”
杨大毛摇头，“至少现在不是。”
他离开案前，走下台阶，在众人面前缓步踱行：
“你们担心他会反，会勾结旧部，会私通李世民——这些我都想过。”
“但你们想过没有？”
他停步，看向众人，“李建成如今最怕的是什么？”
程咬金脱口而出：
“怕死呗！”
“不对。”
杨大毛看向李元吉，“元吉，你。”
李元吉站在文官队列末尾，低着头，闻言身子一颤，慢慢抬头：
“他……怕失去价值。”
杨大毛点头：
“对。一个降君，若毫无用处，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李建成是聪明人，他比谁都清楚——我要杀他，昨日就能杀。我没杀，还留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
“他现在最怕的，不是死，是我不再用他。”
他转向秦琼：
“叔宝，若你是李建成，被软禁在偏殿，日日不知生死，你会怎么想？”
秦琼沉默片刻：
“会想方设法求生。”
“怎么求生？”
“或求饶，或示忠，或……暗中谋划。”
“那若我给他一个郡守之位呢？”
秦琼一怔。
杨大毛继续道：
“我给他官做，给他事干，让他每日忙的是征税、审案、修路、抚民——他还有多少心思去谋划造反？”
“他得先想着怎么把这个郡守当好，怎么让我觉得他有用。”
“这是阳谋。”
他声音沉下来，“我用他，是因为太原这地方，离了他，还真不好管。”
“十几年的经营，从郡府到乡里，多少人是他的旧部？多少乡绅与他有旧？”
“我换个生面孔来，底下人阳奉阴违，政令出不了府衙。到时候税收不上，讼案积压，流言四起——咱们在前方打仗，后院却起火。”
“但用李建成就不一样。”
杨大毛走回案前，手指敲了敲那方印，“他这张脸，就是太原的定心丸。百姓见他还在管事，就知道没塌，日子还能过。”
“旧部见他被重用，就会想——连太子都能被容下，咱们这些底下人，是不是也能有条活路？”
徐世积沉吟道：
“王爷所虑深远。然……终究太过行险。李建成若暗结旧部，外连李世民，猝然发难，我军主力在外，恐救援不及。”
“所以我不会只留他一人。”
杨大毛从案上拿起另一份文书，“太原郡守李建成，但长史由韦挺担任。”
众人又是一愣。
韦挺是李建成心腹，太原司马，掌刑狱司法十余年。
“用韦挺，是因他熟悉太原政务，可助李建成理事。且——”
杨大毛顿了顿，“韦挺的妻儿老，我已派人‘请’到雁门做客。他会明白该怎么做。”
挟质以制，这是乱世常用手段。
“其次，太原守将不用咱们的老人。”
杨大毛继续道，“用第五军副统军毕云掏，领三千兵驻防。另从当地降卒中选两千人，编为‘太原营’，归他节制。”
毕云掏是隋军降将，非李唐旧部，亦非燕军嫡系。用他，正因他无根无底，只能依靠杨大毛。
“第五军副统军空缺，由第五军老兵侯三接任。”
侯三是最早跟随杨大毛的那批山民之一，虽能力寻常，但忠心可靠。用他补毕云掏的缺，是为平衡。
“至于元吉——”
杨大毛看向他，“你才十五岁，正是该读书习武的年纪。回雁门去，跟你姐姐住，她会教你。”
李元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意外，旋即低声道：
“是。”
这安排让众人神色稍缓。
李元吉毕竟是李家人，留在太原终究是个变数。
让他回雁门，既是对李秀宁的安抚，也是将他置于可控范围。
但秦琼仍有疑虑：
“主公，纵然如此，李建成手中仍有人脉。若他暗中经营……”
“所以我会给他套上枷锁。”
杨大毛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徐世积，“念。”
徐世积展开，朗声诵读：
“一、太原郡兵额限五千，统归毕云掏辖制，郡守不得私调一卒。”
“二、郡府官吏任免，须报雁门长史府核准。”
“三、赋税钱粮，每旬一报，由雁门派员稽核。”
“四、李建成出行，须有毕云掏所部兵卒随挟护卫’。”
“五、太原旧将旧吏，凡五品以上者，一律调离原籍，分散安置。”
“六……”
十二条，条条是锁链。
徐世积念罢，殿中气氛渐松。
这已不是简单的“任用”，而是“监控下的使用”。
李建成看似是郡守，实则处处受制。
杨大毛等众人消化片刻，才缓缓道：
“用他，是因他有用。防他，是因他不可尽信。”
“乱世用人，不能只看忠奸，得看能不能办事。李建成能稳住太原，这就是他最大的价值。”
他看向众人：
“现在，还有异议吗？”
秦琼沉默片刻，抱拳：
“主公英明，末将……无异议。”
程咬金挠挠头：
“就是觉得憋屈……不过主公你想得远，听你的。”
罗成沉声道：
“末将请留三百亲兵在太原，明为协防，实为监视。”
“准。”
杨大毛点头。
事情便这么定了。
午后，偏殿。
李建成坐在窗边，望着院中那株半枯的梧桐。
秋叶飘零，落在青石地上，被风卷着打旋。
门开了，杨大毛独自走进来。
李建成没有起身，只是淡淡道：
“燕王是来赐白绫，还是鸩酒？”
“来给你官做。”
杨大毛在对面坐下，将那方留守印放在桌上。
李建成身子一震，盯着那印，又看向杨大毛，眼中全是不敢置信：
“你……什么意思？”
“太原郡守，你继续当。”
杨大毛语气平静，“韦挺给你当长史，毕云掏当守将。规矩徐世积会告诉你，我不重复。”
李建成死死盯着他，嘴唇微颤：
“为何？”
“因为太原需要你。”
杨大毛很直接，“换个人来，镇不住场子。”
“你不怕我反？”
“怕。”
杨大毛笑了，“所以给你套了十二条链子。你动一步，链子就紧一分。动大了，脖子就断了。”
李建成沉默，良久，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苦涩：
“杨大毛，你比我想的……更懂人心。”
“我不懂人心，我只懂现实。”
杨大毛站起身，“李建成，我给你条活路，也给你个机会——好好管太原，让百姓安生，让税粮足额。”
“你做得好，我让你活着，甚至以后有机会见你父亲。”
“你若动歪心思……”
他俯身，盯着李建成的眼睛：
“我不杀你，我把你交给元吉处置。你猜猜，你这个弟弟，会怎么对你？”
李建成脸色一白。
霍邑被围，太原不救；
被俘之后，长安不问——这些事，李元吉都记着。
“我……明白了。”
他低下头，“我会做好这个郡守。”
“聪明。”
杨大毛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回头：
“你妻还在长安，是吧？”
李建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惶。
“放心，我暂时不会动他们。”
杨大毛道，“但你要记住——你的命，他们的命，都在你手里。”
门关上。
李建成瘫坐在椅中，双手捂住了脸。
殿外，杨大毛沿着长廊缓步走着。
阳光斜照，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
他忽然想起那个梦——那个来自另一个时空、被称为“历史”的梦。
在梦里，李建成会被李世民射杀于玄武门前，李元吉也会死在那场兄弟相残的政变郑
而现在，李建成成了他的郡守，李元吉将要回雁门读书习武。
“如果不是我来了这里……”
他低声自语，声音散在秋风里，“你们兄弟，恐怕都活不过三十岁。”
乱世如洪炉，人命如草芥。
他改变了一些饶命运，却也把更多人推上了未知的前路。
这究竟是对是错，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既然来了，就得走下去。
十月廿三，太原晋阳宫前广场。
杨大毛亲自主持“任命仪典”。
当着全城官吏、乡绅、百姓的面，他将郡守印绶递给李建成。
李建成跪接，三拜。
那一刻，无数人神情复杂——有降卒掩面，有旧吏恍惚，有百姓窃窃私语。
但无论如何，权柄在这一刻完成了交接。
仪典后，杨大毛率主力两万五千人离开太原，返回雁门。
只留五千兵镇守。
临行前，他在城门外对毕云掏交代：
“盯紧李建成，但也别逼太紧。他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只要不碰兵权，不结旧部，随他怎么折腾。”
“若有异动——”
他眼神一冷，“先斩后奏。”
毕云掏凛然应诺。
大军开拔，尘土飞扬。
杨大毛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太原城。
秦琼策马跟上：
“主公，接下来……是洛阳？”
“嗯。”
杨大毛望向东南，“王玄应病重，洛阳乱成一团。若能不战而下，最好。”
他顿了顿：
“先派人去谈吧。若能谈成，省得弟兄们流血。”
程咬金咧嘴：
“王玄应那子，怕是不会轻易投降。”
“所以也得准备打。”
杨大毛一夹马腹，“回雁门，整兵，备粮——下洛阳。”
秋风萧瑟，马蹄声碎。
太原城在身后渐远，而前方，是更加扑朔迷离的下棋局。
杨大毛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长安太极宫内，李世民收到了太原密报。
当他看到“李建成复为太原郡守”那一行字时，手中的茶盏“啪”地碎裂。
茶水溅湿袍袖，他却恍若未觉。
“杨大毛……”
李世民缓缓擦去手上的水渍，眼中寒光凛冽：
“好一手攻心为上。”
他望向东北，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座刚刚易主的雄城。
“大哥，四弟……”
“你们选的路，但愿……不会后悔。”
窗外，长安秋雨渐起。
淅淅沥沥，敲打着太极宫的琉璃瓦，仿佛在为这场乱世，奏一曲苍凉无尽的序章。
而在雁门，李秀宁接到淋弟将要回来的消息。
她站在院中，望着南方的官道，轻轻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
那里，又有一个新生命在孕育。
乱世如潮，人命如舟。
但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坚守，值得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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