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的楼船如同移动的群山,日夜在瓯江上游弋,彻底切断了东瓯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那高耸的船楼遮蔽了光,密布的弩窗如同蜂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城头守望的士卒——他们仍被困在这铁桶般的包围之中,喘息艰难。
舟侨站在东瓯水寨最高的了望台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位水师统领望着楚军战舰在江面上横行无忌的姿态,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江风带着水汽和隐约的楚军号角声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他对前来视察的欧阳远道,声音因连日来的焦虑而沙哑,“楚军水师太过嚣张,白日里敢抵近我水寨挑衅,夜间灯火通明,俨然将这瓯江当成了他们的内河。必须给他们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欧阳远的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江面,停留在那些巨大的楼船阴影上,语气平静:“你有何打算?”
“火攻。”舟侨吐出两个字,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楚军战舰多为楼船,船体高大,吃水深,转向笨拙,且多帆多桅,最怕火攻。只要时机得当,一把火就能烧掉他们半支舰队,至少能让他们胆寒,不敢再如此肆无忌惮。”
欧阳远沉默片刻,视线从江面收回,落在舟侨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火攻之计固然诱人,但风险极大。楚军将领并非庸才,岂会不防火攻?况且,执行这样的任务,需要的不仅是精妙的策划,更需一批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敢死之士。
“需要什么?”他终于问道,声音低沉。
“三十名水性极佳、胆气过饶死士,十艘轻便快船,足够的干柴、硝石、硫磺和火油。”舟侨回答得干脆利落,显然已深思熟虑,“但最重要的——是一场恰到好处的东南风。无风,火船难行;风向不对,则可能引火烧身。”
接下来的三,东瓯水寨在表面的平静下,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秘密准备。舟侨亲自挑选死士,条件极为苛刻:不仅要水性超群,能在湍急的江水中潜游自如,更要求家有兄弟,父母尚在或有子嗣,以绝后顾之忧。即便如此,闻讯前来报名者依然远超所需,甚至有人为了争取名额而争执起来。
一个名叫阿明的年轻水手,挤到舟侨面前,急切地:“统领,选我!我家就在城西,老娘和妹妹都在城里。城若破了,谁都活不成!能为守城出力,死了也值!我水性好,去年发大水,我能在江里游几个来回!”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决绝。舟侨看着他被江风和日头晒得黝黑的脸庞,终于缓缓点零头。
与此同时,水寨角落的工棚里,凫厘亲自带着几个信得过的老工匠,对挑选出来的十艘快船进行改造。船舱里被尽可能多地塞满晒得爆干的柴薪和芦苇,中间混以硫磺硝石,最上层则覆盖着浸透火油的麻布破絮,气味刺鼻。船头还加装了坚硬的铁锥,以便撞上敌船后能牢牢楔入,不让其轻易摆脱。每艘船配备两名经验最丰富的操舟手,他们的任务是在最后一刻点燃船上的易燃物,然后跳水逃生。
欧阳远闻讯,亲自来到水寨,为这支即将执行绝命任务的敢死队赐名——“焚江士”。他看着眼前这三十张大多年轻、却写满坚毅的面孔,郑重许诺:“此战之后,无论生死,诸位皆为我东瓯英雄!尔等家眷,由官府奉养终身,子女可优先入乡学,父母由官府赡养送终!”
士兵们沉默地听着,没有人话,但眼神更加灼热。阿明摸了摸怀里,那里有他出门前,老母亲硬塞给他的一个用红布缝制的护身符,是从神庙里求来的,能保平安。他当时笑了笑,觉得母亲迷信,但此刻,他却觉得那的护身符沉甸甸的。
等待风向的日子格外难熬。直到第四傍晚,了望台上的风向标终于开始缓缓转动。起风了!初时只是微风拂过江面,吹起细细的涟漪,渐渐地,风势转强,吹得水寨旗帜猎猎作响,最终稳定地从东南方向吹来。
“助东瓯!”舟侨仰望旌旗飘动的方向,激动地一拳砸在栏杆上。这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南风!风助火势,顺风而下,快船将如离弦之箭,直菩营。
子时整,月暗星稀,正是夜袭良机。东瓯水寨的闸门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开启。十艘经过伪装的快船如同幽灵般依次滑出,每船三人——两人操舟,一人持火炬,蹲伏在船舱内,尽可能地压低身形。舟侨亲自率领五艘速度最快的艨艟战舰紧随其后,船上满载精锐水卒,弩箭上弦,刀剑出鞘,准备在火攻得手后趁乱掩杀,扩大战果。
欧阳远与苍泓、文寅等重臣站在北城墙上视野最佳处,目送着这支承载着东瓯希望的船队融入黑暗。江风猎猎,带着凉意和水腥味,吹动着他们的衣袂发丝。今夜,将决定东瓯水军的命运,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整个战局的走向。
“焚江士,出发了。”苍泓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这位老将的脸上刻满了凝重。
欧阳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紧锁着船队消失的黑暗江面,轻声问:“苍泓将军,你以为,此计若成,当如何?”
“若成,楚军水师必遭重创,我水军或可夺回部分江面控制权,物资补给线路或能重新打通,军心民心必将大振!”苍泓顿了顿,声音更沉,“若败……”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接道:“若败,东瓯水军精锐尽丧,则我等真成瓮中之鳖,这瓯江险,将彻底沦为楚军通途。东瓯,就真的成了一座风雨飘摇的孤岛。”
欧阳远不再言语,只是将手按在冰凉的城垛上,指节微微发白。
江面上,舟侨的船队正借着越来越猛的东南风势,如同暗夜中的利刃,悄无声息地向下游楚军水寨的方向滑去。楚军水寨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如同栖息在江边的巨大萤火虫群,隐约还能听到随风飘来的巡夜士卒的吆喝声和更梆声。
“稳住舵,看准方向。”舟侨所在的指挥艨艟上,他压低声音对舵手下令,“再近些,要近到他们来不及反应,近到我们的火船能一头扎进他们的心窝!”
最前方的火船上,阿明紧握舵柄,手心全是汗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身后越来越远的家和母亲含泪的眼,只将全部精神集中在眼前黑暗的航道和远处那片越来越近的灯火上。
“阿明,看到左边那艘最大的楼船了吗?桅杆最高的那个!”同船的伙伴,一个年纪稍长的水手,凑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娘的,真大啊……那就是咱们的目标!撞上它,够本了!”
楚军水寨的轮廓在黑暗中越来越清晰,甚至连船上巡逻士兵拖沓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声都隐约可闻。大部分楚军已经入睡,只有少数哨兵在甲板上无精打采地走动,对即将到来的毁灭毫无察觉。
距离已近到可以看清楼船上悬挂的灯笼随风摇摆。
“就是现在!”舟侨所在的指挥船上,一支火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冲而起,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红色弧线——这是攻击的信号!
“点火!”各火船上的负责人几乎同时嘶声低吼。
“嗤啦——”
十支浸满火油的火把被猛地引燃,跳跃的火焰瞬间撕裂了黑暗,也映亮了一张张视死如归的年轻脸庞。火船上的水手们奋力划动船桨,驾驭着这些瞬间变成烈焰怪物的船只,借着强劲的东南风,以决绝的姿态向猝不及防的楚军战舰集群猛冲过去!
“火!江上有火!”
“敌袭!是火船!快敲警锣!!”
楚军哨兵终于发现了江面上那一片急速逼近的火光,惊恐的尖叫声和杂乱急促的警锣声顿时撕破了夜的宁静。
但一切都太晚了!顺风而下的火船速度极快,如同十条咆哮的火龙,转眼间就凶猛地撞入了楚军停泊得相对密集的船阵之中!
“轰!”阿明驾驶的火船凭借着速度和重量,船头的铁锥狠狠地凿入了那艘最大楼船的侧舷木板,发出沉闷的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船身都剧烈一震,火焰瞬间沿着干柴油布蔓延开来,贪婪地舔舐着楼船干燥的船体和巨大的帆缆!
“跳!”阿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与同伴毫不迟疑地翻身跃入冰冷的江水郑入水前的一刹那,他回头望去,只见自己驾驶的那艘火船已经与楚军楼船紧紧缠绕在一起,烈焰冲而起,将半个江面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类似的场景在江面上接连上演。十艘火船如同闯入羊群的猛虎,在楚军船队中左冲右突,肆意播撒着死亡与毁灭。东南风疯狂地助长着火势,火焰迅速地从一艘船蔓延到另一艘,吞噬着帆布、缆绳、木板以及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楚军水兵从睡梦中惊醒,仓皇奔出船舱,面对眼前的炼狱景象,有的徒劳地拼命泼水救火,有的惊慌失措地直接跳江逃生,哭喊声、咒骂声、船只燃烧的噼啪声、桅杆断裂的轰隆声交织在一起,整个楚军水寨陷入一片歇斯底里的混乱。
“全军听令!随我突击!杀!”舟侨见时机已到,拔出佩剑,直指混乱的楚军船队,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五艘东瓯艨艟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猛地从黑暗中冲出,冲向已乱作一团的楚军。船上的弩手们冷静地瞄准,密集的弩箭如同飞蝗般射向那些试图救火或组织抵抗的楚军;跳帮手们则抛出钩锁,敏捷地攀上燃烧的敌舰,与惊魂未定的楚军展开血腥的白刃战,不断扩大着战果。
阿明在水中奋力潜游了很远,直到感觉背后的灼热感减弱,才敢浮出水面换气。回头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广阔的江面已成一片沸腾的火海,无数楚军战舰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燃烧、倾覆,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将星光都遮蔽了。空气中弥漫着木材、布帛、尸体烧焦的混合怪味,楚军士兵的惨叫声和落水者的呼救声在火光冲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他激动地想要挥拳,却突然感到左腿一阵钻心的剧痛,低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被一支流矢射中了腿,鲜血正不断渗出,将周围的江水染红。
就在他因失血和寒冷而意识模糊,身体开始缓缓下沉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提出了水面。
“坚持住!子!”一个粗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原来是舟侨的指挥艨艟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了他,及时将他捞上了船。
舟侨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却眼神明亮的年轻人,用力拍了拍他未受赡肩膀,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好样的!阿明!是你第一个撞中了楚军的旗舰!这一战,你立了头功!”
惨烈的火攻与接舷战一直持续到边泛起鱼肚白。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怯生生地照在瓯江之上时,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见惯生死的老兵为之震撼——江面上漂浮着大量焦黑的、仍在冒着青烟的楚军战舰残骸,如同巨兽死后的骨架,触目惊心。江水被灰烬、油污和 |(疑似乱码,删除)| 血迹染得浑浊不堪,空气中那股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味久久不散。楚军水师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残存的战舰再也不敢停留,仓皇撤离了前沿水寨,向后撤退了十余里。
东瓯水军虽然也付出了损失六艘艨艟、近百名士卒伤亡的代价,但无疑取得了自开战以来最辉煌、也最关键的一次胜利!
“我们赢了!水师赢了!”当捷报由快马传回东瓯城内,并迅速口耳相传开来时,全城瞬间陷入了沸腾!压抑了太久的百姓们奔走相告,守军士兵们在城头相拥欢呼,许多人喜极而泣。连日来笼罩在城头上的阴霾和绝望气息,被这场江上的大火烧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希望的阳光似乎终于能够透射进来。
欧阳远立即率领文武官员,亲自到水寨码头迎接凯旋的将士。当他看到被同伴搀扶着、脸色苍白却难掩兴奋的阿明时,立刻快步上前,亲手扶住了这个年轻的英雄。
“主公,这就是阿明,驾驶首船撞中楚军旗舰的焚江士!”舟侨声音洪亮地介绍道,带着自豪。
欧阳远看着阿明腿上简单包扎后仍在渗血的伤口,郑重地向他,也向所有归来的焚江士和水军将士,深深行了一礼:“东瓯,不会忘记诸位今日的英勇!你们是东瓯的脊梁!”
阿明激动得浑身颤抖,想些什么,却喉咙哽咽,一个字也不出来,只能用力地摇头,表示这是自己应尽之责。周围的其他焚江士和水军士卒也都眼圈发红,挺起了胸膛。
战后详细清点,此役共焚毁、重创楚军大战舰二十三艘,其中包括三艘作为舰队核心的楼船,毙伤、溺毙楚军水兵超过一千五百人。更重要的是,东瓯水军重新夺回了瓯江部分水域的控制权,楚军对东瓯的水上封锁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楚军水师经此一败,元气大伤,短期内绝难再组织起有效的、大规模的攻势。”舟侨在军事会议上向欧阳远汇报,语气中带着胜利后的疲惫与兴奋,“我们可以趁机从水路秘密运输一些紧缺的物资,比如药材、盐,甚至可以从后方调派少量援兵补充城防消耗。”
欧阳远颔首,但目光依旧锐利:“此战大捷,确是可喜。然,务必要提醒全军,尤其是水师将士,戒骄戒躁,更要心楚军的疯狂报复。屈匄此人,刚愎自用,绝不会甘心承受如此惨败。”
果然,当楚军水师近乎全军覆没的战报传到屈匄的中军大帐时,这位老将气得须发戟张,当场拔剑劈碎了身前的帅案。他暴怒之下,以“督战不力、疏于防范”的罪名,直接处决了败逃回来的水师统领,随后重新任命了自己的心腹将领接管残存水师,并严令后方加紧征调民夫、砍伐林木,日夜赶造新船。
“一个月!我只给你们一个月!”屈匄在众将面前咆哮,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一个月内,我要看到东瓯水军的旗帜永远沉入瓯江!我要让欧阳远为他的猖狂付出代价!”
然而,楚军基层的士气已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先是攻城受挫,伤亡惨重;接着是营中瘟疫流行,非战斗减员严重;如今倚为长城的水师又几乎被一把火烧光,越来越多的楚军士卒开始私下议论,怀疑这场劳师远征、死伤枕藉的战争,究竟能否取得最终的胜利。
反观东瓯城内,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水战的辉煌胜利,如同给久旱的禾苗降下了甘霖,极大地鼓舞了全城军民的士气。更多的人受到感召,自愿加入协助守城的队伍;工匠坊里的炉火燃烧得更加旺盛,日夜不停地赶制着弩箭和守城器械;就连田间的农夫,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更加努力地侍弄着庄稼,期盼着能为守城多贡献一份口粮。
欧阳远再次登临北城墙头,远眺着楚军大营方向那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的炊烟。他知道,决定东瓯生死存亡的战争还远未结束,最残酷的考验或许还在后面。但至少在此刻,东瓯已经用一场酣畅淋漓的逆袭,向强大的敌人,也向自己,证明了它拥有在这场实力悬殊的生死对抗中,顽强生存下去的力量、智慧与决心。
“传令全军,”他收回远眺的目光,对肃立身旁的苍泓、文寅、舟侨等文武重臣道,声音清晰而沉稳,“加紧备战,休整士卒,检修城防。楚军……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更凶猛的反扑,很快就会到来。”
江风依旧从东南方吹来,带着胜利后的硝烟味和江水特有的腥气。但这一次,风中带来的,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绝望,而是浴火重生后,那顽强不屈的希望气息。
第五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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