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楚军大营。
连绵的营帐如同赤色的潮水，几乎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所有平野。中军大帐内，炭火驱散着江边的湿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楚国令尹昭阳，身着暗色绣凤纹深衣，背对着帐门，凝视着悬挂在木架上的巨幅牛皮地图。他的手指，正缓缓划过瓯江，点在江南那片被标记为的区域。
木鹿部...废了。昭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他缓缓转身，面容清癯，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一双眸子开阖间精光闪动，那是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养成的气势。姒蹄此子，倒是好手段。不费一兵一卒，竟能化内乱为立威之机。
帐下几名楚军将领屏息垂首。一名络腮胡将领瓮声道：令尹，不过是一群越人遗民，侥幸胜了一阵，就敢如此猖狂！末将愿率本部人马，渡江擒了那姒蹄儿！
昭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擒？你以为如今的东瓯，还是半年前那个任人拿捏的边陲邑吗？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楚军水师的几艘木船模型，推向江心。据报，其城防已大异于前，设有瓮城、马面，守城弩机亦颇为犀利。水师虽弱，却也有仿制我楚国的艨艟，更兼熟悉水文。贸然强攻，纵能胜，亦要崩掉几颗牙。
他顿了顿，将一艘艨艟模型猛地推向南岸：但，也不能任由其坐大。传令：水师前出，巡弋江心，抵近其水域，试探其反应。若其畏缩，则步步紧逼；若其反抗...昭阳眼中寒光一闪，则掂量掂量，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
翌日，清晨的薄雾尚未在瓯江上完全散去，江面还漂浮着昨夜渔火熄灭后的淡淡焦炭气息。突然，沉重的战鼓声如同闷雷般从北岸滚滚而来，惊起江边芦苇丛中栖息的无数水鸟，扑棱着翅膀惊慌地飞向空。
数十艘高大的楚军战舰，以三艘巨大的楼船为核心，缓缓驶离水寨。最大的楼船高达五层，船体吃水极深，两侧各有数十支长桨整齐划一地起落，破开平静的江面。船首雕刻着狰狞的兽首，船身漆成暗红色，悬挂着玄色楚字大旗和昭氏家族的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甲板上林立着执戈持戟的甲士，他们的铠甲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整支舰队以一种压迫性的阵型向前推进，帆影相连，几乎遮蔽了北岸的整个江面。
那庞大的船身、密布的旗帜、森严的军容，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让江南岸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得心头一紧。几个在江边早起收拾渔网的渔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如同移动城堡般的楚军舰队，手中的渔网滑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楚舰过来了！楚军大举出动！东瓯水寨了望塔上，哨兵声嘶力竭地敲响了警钟，急促的钟声瞬间传遍整个水寨和沿岸防线。
水师统领舟侨正在用早饭，闻声猛地站起，一碗尚温的粟米粥被打翻在地。他一把抓过身旁的兜鍪扣在头上，系紧皮绳，年轻的脸庞上既有面对强敌的紧张，更有被挑衅激起的昂扬战意。吹号！全体登船！各就各位！让楚人看看，这瓯江，不是他们能随意撒野的地方！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带沙哑，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水寨内顿时一片忙碌。沉重的闸门在绞盘的转动下缓缓升起，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十余艘体型较但更为灵动的东瓯战船鱼贯而出，船身多以坚固的本地硬木制成，涂着利于隐蔽的青灰色。船上的水手和战士动作迅捷，虽然不少人脸上带着初次面对如此庞大舰队的忐忑，但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含糊。他们在舟侨的座舰引领下，迅速在江面展开，结成一道弧形的防御阵型，如同张开的手臂，护住身后的水寨和江岸，迎向那一片几乎遮蔽江面的楚军船队。江水在船桨的搅动下哗哗作响，与北岸传来的低沉鼓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双方船队在江心逐渐接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连江风似乎都凝滞了。楚军一艘体型中等的艨艟突然脱离本阵，桨手奋力划动，速度陡然加快，竟直直朝着东瓯水师阵列的中央位置冲来，意图强行穿越，其姿态嚣张无比，完全视东瓯船队如无物。
弓弩手准备！舟侨站在船头，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剑柄，死死盯着那艘越来越近的楚舰。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船舷后楚军弓箭手那带着轻蔑和挑衅的笑容，甚至能听到他们粗野的呼喝声。
咻咻咻——！一波稀疏的箭矢从楚舰上泼洒而来，大多力道不足，钉在东瓯战船的船舷和士兵匆忙举起的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声。这并非旨在造成多大杀伤，而是赤裸裸的挑衅和羞辱，意在激怒东瓯水师率先动手。
舟侨感到身旁的弩手呼吸变得粗重，手指扣在弩机上微微发抖。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咬牙喝道：全军听令！稳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箭！违令者斩！他深知此刻若沉不住气率先大规模攻击，很可能给楚军主力全面进攻的借口，后果不堪设想。
那艘楚军艨艟仗着船体高大坚固，毫不减速，眼看就要蛮横地撞上东瓯战船的阵列，甚至能听到楚军水兵发出的哄笑声。就在这时，舟侨眼中精光一闪，看准对方因高速冲撞而露出的侧面空当，厉声下令：左满舵！避开其锋！右翼弩船前出，瞄准其水线以下，集中射击！
他座下的战船在他的指挥下，展现出了东瓯船只特有的灵活性，船身猛地向左侧倾斜，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不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正面碰撞，更将侧舷对准了楚舰较为脆弱的腹部。同时，右侧两艘专门搭载重型弩机的战船迅速前插，早已蓄势待发的数架经过工匠改良、射程和威力都提升不少的弩机同时激发！
崩！崩！崩！特制的重型弩箭，箭头包裹着铜皮，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过低空，狠狠地扎入楚舰船身水线附近的位置！
咔嚓！噗嗤！木屑纷飞！伴随着江水涌入的异响，楚舰猛地一震，船体被凿开了几个明显的窟窿，江水顿时汩汩涌入。船上的楚军一阵慌乱，嚣张的气焰为之一滞，哄笑声变成了惊怒的叫喊，桨手操作失措，船速明显慢了下来。在另外几艘赶来接应的楚舰掩护下，这艘受损的艨艟狼狈地调转船头，向本阵退去，在江面上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水痕。
万胜！万胜！！东瓯水师爆发出震的欢呼，士兵们用力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用力捶打着盾牌，宣泄着初战告捷的兴奋和压抑后的释放。一个刚入伍不久、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激动得脸色通红，几乎要跳起来。旁边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经验丰富的老兵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哑声道：子，稳住劲儿，别嚎了！这才刚开始，楚狗吃了亏，没那么容易认栽，后面肯定还有硬仗！但老兵自己的嘴角，却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几乎在江上冲突发生的同时，沿岸数座烽燧台 consecutive (连续) 升起了笔直的黑色狼烟，浓烟在晴朗的空中格外醒目。老将军苍泓在一队顶盔贯甲、神情肃杀亲兵的簇拥下，迅速登上了北岸前沿一处位置关键的砦堡。这座砦堡是战后新建的，墙体以夯土和石块混合筑成，比以前的木栅坚固得多。他眯着昏花但锐利不减的老眼，手搭凉棚，仔细观察着江面上的局势和北岸楚军陆寨的动向。
连弩准备，上弦！瞄准江面楚舰，重点关照那些试图靠近岸边的船！苍泓的声音沉稳如山，在砦堡墙头回荡，但都给我听清楚了，没有我的将令，一矢不得发出！违令者，军法从事！墙头上，经过工匠精心改进的、带有轮轴和可快速更换箭匣的大型连弩被士兵们缓缓推出垛口，弩身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弩手们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和瞄准调整，冰冷的弩箭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密密麻麻地指向江北方向和江面，形成一道无形的死亡屏障。
沿江的渔村里，百姓们看到冲而起的烽烟，听到江心隐约传来的战鼓、号角和喊杀声，顿时陷入一片恐慌。楚人打过来了！快跑啊！人们惊呼着，匆忙收拾着家里为数不多的粮食、细软和御寒的衣物，用扁担挑着，背篓背着，搀扶着颤巍巍的老人，拉扯着懵懂的孩童，赶着家里仅有的鸡鸭猪羊，沿着新修的、相对平坦的道路，惊慌失措地向相对安全的城内及后方涌去。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哭喊、焦急的呼唤和牲畜的嘶鸣，但也掺杂着一种对军队的依赖与期盼——他们一边奔跑，一边不时回头望向江面和水寨的方向，相信那位带来和沃土浆神农王，能像上次一样，再次保护他们的家园，让他们有机会回到这片世代居住的土地。
江面上的楚军主力舰队并未因为一艘艨艟受挫而立即发动全面进攻。旗舰楼船最高层的指挥台上，昭阳凭栏而立，远远望着江南岸那些明显新建或加固过的砦堡，看着那虽然数量处于绝对劣势却阵型严整、反应迅速、战术得当的东瓯水师，他那始终平静无波的脸上，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
防守严密，号令清晰，器械亦不落下风，士气可用...这姒蹄，不过短短数月，竟能将一群越人遗民整顿至慈地步，果然有些门道。昭阳喃喃自语，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忌惮，随即冷哼一声，传令，收兵。今日，只是打个招呼，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大江真正的主人。
代表着撤退节奏的铜钲声从楚军旗舰上响起。庞大的楚军舰队开始缓缓调整方向，桨橹齐动，如同退潮的赤色海水般，向北岸水域退去。但它们并未远离，依旧在江北可控的水域游弋、巡哨，帆影幢幢，如同逡巡不去的狼群，时刻威胁着南岸的安全。
东瓯水师也并未追击，舟侨牢记着自己的使命是防御。他下令舰队保持警戒阵型，派出轻快船在江面巡逻，并掩护沿岸尚未完全撤离的百姓，直到确认所有民众都已进入安全区域后，才下令各船依次退回水寨。虽然成功击退了楚军的试探性挑衅，但水寨内的气氛并未轻松多少。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暴风雨前的一次短暂交锋。楚军那遮蔽日的帆影和退而不走的姿态，如同沉重阴郁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东瓯军民的心头。战士们默默地擦拭着武器，检查着船只的损伤，修补着被箭矢射穿的船帆，准备迎接下一轮，可能更加猛烈的风暴。
消息很快通过快马传回东瓯城。姒蹄闻报，沉默片刻，对身旁同样面色凝重的文寅道：告诉苍泓和舟侨，应对得当，将士用命，孤心甚慰。但更大的考验，必定还在后面。昭阳此人，老谋深算，绝不会轻易罢休。
他放下军报，走到殿外高高的台阶上，手扶玉栏，望向北方，目光越过宫墙和城郭，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瓯江之上密布的战帆和北岸无边无际的楚军营寨。昭阳在用兵上，果然比屈匄更沉稳，也更难对付。他这是在试探我们的虚实和反应，也是在消耗我们的警惕和战备物资，寻找我们的破绽。
主公，那我们当下该如何应对？是否要增兵沿江？文寅忧心忡忡地跟上，低声询问。
以不变应万变，但需外松内紧。姒蹄语气沉静，但眼神锐利，传令各郡县，加紧城防工事修缮，加大力度囤积粮草、箭矢、火油等守城物资，同时务必妥善安抚民心，防止谣言扩散引发恐慌。告诉猗顿，我要不惜一切代价，知道昭阳下一步的任何动向，哪怕是最细微的调兵遣将！还有，再派快马催促一下齐使那边，他们承诺支援的粮秣和军械，该尽快起运了！
他深吸一口气，初秋的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远方隐约传来的、仿佛从未停歇的战鼓硝烟味，扑面而来。
时间，姒蹄轻声道，像是自语，又像是宣告，现在对我们来，比黄金更宝贵。
第七十一章完
喜欢欧越神农：开局瓯江，万里山河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欧越神农：开局瓯江，万里山河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