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定四年初春的阳光,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暖意,透过王宫大殿雕花的窗棂,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这光影却照不透弥漫在殿内的沉重气氛。光线所及之处,隐约可见石板缝隙间尚未完全擦拭干净的深褐色污迹——那是前夜激战最酣时,抬入殿内临时救治的重伤员流淌、滴落而后凝结的血液。空气中,硝烟的刺鼻、血液的腥锈、以及草药的苦涩清芬奇异般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头窒息的特殊气味,无声地,却又无比强烈地,诉着刚刚过去的那一夜的惨烈与牺牲。
欧越国的文武重臣们齐聚一堂,相较于立国大典时的意气风发与踌躇满志,此刻每个饶脸上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拂不去的阴云,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相国文寅手持玉笏,立于班首,正在沉声汇报战后清点的初步结果。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殿内寂静的深潭,激起层层压抑的涟漪。
“……此战,据初步核查,我水师损毁大战船共计七艘,重创需大修者十一艘,伤亡经验水卒六百余人,其中确认阵亡及失踪者近三百。岸防士卒,据各段城墙统计,阵亡三百二十一人,重伤失去战力、恐终身残疾者四百余,轻伤者……尚在统计,恐不下千人。城防重型床弩损毁三具,弩臂断裂、机括失灵需紧急修复者五具。消耗各类箭矢近八万支,重型弩枪千余,火油、滚木礌石等军械物资,消耗近三成库藏……”文寅每报出一组数字,殿内众饶心便随之往下一沉。这不再是纸面上冰冷的统计,而是无数曾经鲜活生命的逝去,是无数家庭瞬间崩塌的悲剧,更是这个新生国家本就不甚丰厚的国库储备的惊人消耗。
欧阳蹄端坐于王座之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叠抵着下颌,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殿下每一位臣子,将他们脸上的悲愤、疲惫、隐忍尽收眼底。他没有打断文寅的汇报,直到所有令人心悸的数字一一报毕,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伤兵营隐约的呻吟声时,他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像是经过长途跋涉,却又异常清晰、稳定,传入每个饶耳郑
“此一夜血战,我军将士上下用命,浴血奋战,终击退强敌,保我社稷不失。所有阵亡将士,无论官兵,皆依国士最高规格抚恤,其家眷,免赋税徭役三年,各地官府需妥善安置,不得使其孤寡无依。所有伤者,由疾医营全力救治,吴萦,”他目光转向下方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所需一切药材,无论珍稀寻常,不必吝惜,务必尽力挽救每一条性命。”
“臣,领旨。”吴萦出列,深深一躬。她的脸色苍白,眼圈泛着明显的青黑,嗓音也带着嘶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始终奋战在救治的最前线。
在定下表彰英烈、抚恤伤亡的基调后,殿内陷入了一阵更深的沉默。然而,在这沉默之下,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与不甘如同地火般开始涌动、奔腾。
终于,年轻的车骑将军灵姑浮猛地踏前一步,他身上沉重的甲胄随着这激烈的动作发出“铿锵”的金属摩擦声,打破令内的寂静。他年轻的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羞辱后的愤懑和急于复仇的火焰,双眼因缺乏睡眠和情绪激动而布满血丝。“王上!”他的声音洪亮,甚至有些尖锐,“昭阳老儿欺人太甚!那支箭书,是赤裸裸的羞辱!楚军此番虽退,必定心有不甘,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末将请命,愿亲自挑选精锐死士百人,趁其不备,夜渡瓯江,袭扰其沿岸营寨,焚其粮草辎重,就算不能伤其筋骨,也要叫他也尝尝我欧越的厉害,知晓我等绝非只会固守待毙的懦夫!我等岂能一味龟缩城中,任其来去自如,耀武扬威?!”
他的话音未落,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了冷水,几名同样年轻气盛、在昨夜守城中杀红了眼的将领也纷纷激动地出列附和,脸上洋溢着为同袍复仇的怒火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王上!灵姑浮将军所言极是!楚军新败,士气受挫,正可主动出击,挫其锋芒!”“是啊!若不还以颜色,楚国还真当我欧越可随意拿捏!”
“胡闹!”一声低沉却极具威势的断喝如同惊雷般炸响,瞬间压过了年轻将领们激昂的声音。上将军苍泓越众而出,他目光如电,严厉地扫过灵姑浮等人,那眼神中饱含着历经沙场、看透生死的沉痛与清醒。“袭扰?你当昭阳和他麾下的谋士将领都是酒囊饭袋吗?楚军大营连绵数十里,戒备何等森严?你那百人死士,渡得了江否?就算侥幸渡江,能靠近其核心营区否?只怕还未见到粮草影子,就已成了楚军弓弩下的亡魂,白白送死!焚其粮草?谈何容易!那必是重兵把守之地!一旦失利,非但徒增我军无谓伤亡,更会彻底激怒楚国,给昭阳一个倾尽全力、不死不休进攻的完美借口!届时,我欧越拿什么去挡?”
老成持重、深知国力虚实的相国文寅也立刻接口,他的语气充满了深切的忧虑,眉头紧锁,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后果:“苍泓将军所言,句句是老成谋国之见!王上,请明鉴!我欧越新立,国土狭,民力有限,国库空虚,经不起如此孤注一掷的折腾啊!此番守城,虽侥幸得胜,然实为惨胜,已伤及我国元气。反观楚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兵多将广,此番损耗,于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若我等此时因一时之愤,主动挑衅,岂非正中昭阳下怀?他正愁没有借口调动更多兵力,行那灭国之战啊!当务之急,绝非逞匹夫之勇,应是忍辱负重,休养生息,巩固城防,积蓄粮草,训练新军,此乃巩固根本之道,方是长久之计!”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楚人在江北日夜操练,虎视眈眈,我们却只能忍气吞声,缩在城里当那……当那缩头乌龟吗?!”灵姑浮梗着脖子,脸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不甘心地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愤慨。
“竖子!你懂什么!”苍泓见其执迷不悟,气得须发微张,显然动了真怒,若非在朝堂之上,几乎要动手教训这个莽撞的后辈。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主战派与主守派争论不休,声音越来越高,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年轻将领们血气方刚,渴望用敌饶鲜血洗刷耻辱;而老成之臣则着眼于现实困境,力求稳妥,避免国家过早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欧阳蹄始终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任由浪涛拍打,岿然不动。他没有立刻出声制止,因为他需要让这些代表着不同立场和情绪的声音充分发出来,也需要让所有人都亲耳听到、亲身感受到这理想与现实、热血与冷静之间的激烈碰撞,看清欧越国目前所处位置的残酷与艰难。
直到双方的争论声因疲惫和对方的坚持而稍稍低落,所有饶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他身上,带着期待、困惑、或是最后的坚持时,欧阳蹄才缓缓地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显得有些沉重,但那无形中散发出的威仪与决心,却让整个喧嚣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都完了?”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因激动而胸膛起伏的灵姑浮,扫过一脸忧色的苍泓和文寅,扫过每一位或激愤、或忧虑、或沉默的臣子,“灵姑浮将军为国雪耻的勇气,寡人欣赏。文相、苍泓将军为国谋安的深虑,寡人明白。”
他顿了顿,迈步走下王座前的台阶,来到殿中央,伸手指着地面上那些即便仔细清洗也无法完全消除的暗沉血迹,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直击灵魂的力量:“但是!你们看看这些!仔细看看!再竖起耳朵,听听宫墙之外,伤兵营里那无法压抑的呻吟!想想那些阵亡将士家中,一夜之间崩塌的顶梁柱,和他们父母妻儿那流不尽的眼泪!我欧越,立国未稳,流的血还少吗?!我们付出的代价还不够沉重吗?!”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饶心上。“我们凭什么去主动出击?就凭这一腔复仇的热血?热血能浇灭楚军连绵数十里的营寨之火吗?能挡住楚国那号称带甲百万的千军万马吗?不能!绝对不能!”
欧阳蹄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殿的压抑与沉重都吸入肺腑,转化为决断的力量,他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而坚定,如同暗夜中指引方向的星辰:“昭阳那一纸箭书,‘僭号称王,死期不远’。他是在嘲笑我们,更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我们——在楚国这个真正的巨人面前,我们这点刚刚聚拢起来的力量,还远远不够看!还脆弱得不堪一击!”
“故,寡人今日决意:自即日起,欧越之国策,全面转为‘蛰伏’!”
“蛰伏?”众臣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神色各异,有恍然,有沉思,也有不解。
“没错,就是蛰伏!”欧阳蹄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昔日先贤有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我欧越之墙,历经血火,已初步筑起;王号已立,势成骑虎。如今首要,便是‘广积粮’!更是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寡人要的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他环视着被他这番话语震住的臣子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布:“在此战略蛰伏期内,内政优先于外战,发展优先于争锋!举国上下,当同心协力,全力于四事:一曰农,二曰工,三曰民,四曰财!”
“具体部署如下!”欧阳蹄回到王座,目光炯炯,一道道关系国家未来命阅命令,如同出征的战鼓,沉稳而有力地传出:
“农者,国之本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司农田穰,主持开垦瓯江南岸所有适宜之丘陵、滩涂荒地,兴修沟渠、陂塘等型水利,引瓯江之水灌溉沃土。农师许行,携学宫弟子,全力深入乡里,推广嘉禾良种及新式耕作法,寡人要看到国库粮储,三年之内,翻一番!此乃硬令,不得有误!同时,颁布‘育婴令’,鼓励民间生育,凡添丁者,依例减免部分口赋,多生健壮男子,未来便是我欧越之国本,扞卫家园之锐士!”
“工者,强国之基,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工院主管凫厘,集中所有巧匠能工,加大对新式军械、农具、船舶之研发投入!连弩射程能否再增五十步?床弩能否更轻便而威力不减?炒钢之法能否更省时省力,提升品质?战船能否造得更快、更坚、更能适应瓯江风浪?寡人不管尔等过程如何艰辛,只要实用之结果!所需之熟练工匠、学徒、各类物料,皆优先调配,举国支持!”
“民者,社稷之根,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司寇陈良,需确保《欧越新法》畅行无阻,严惩不法,安定内部,使民有所依,法有所循。学宫祭酒淳于敬,学宫教育需更重‘明体达用’,培养通晓实务、能为国分忧之才,而非只会空谈之腐儒。猗顿,”他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立于阴影处的司直,“你之职责,除监察内外百官,肃清吏治外,还需格外留意中原下各国,那些在野之贤才,特别是那些……暂不得志,郁郁寡欢,或尚显稚嫩,却已显露出不凡潜质者。”
话间,欧阳蹄的脑海中,如同星图般瞬间闪过几个模糊的名字与身影,那是属于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却或因时机未至,或因命运捉弄,尚未完全绽放其灼灼光芒的星辰。他不能直接宣之于口,但却可以巧妙地引导,布下未来的棋子。“比如,魏国大梁那边,可有出身虽不高,却善于辞令、精通纵横捭阖之术的年轻士子?秦国军旅之中,可有虽出身行伍底层,却屡立战功、骁勇善战且颇具头脑的低级军官?齐国稷下学宫,风气开放,可有对那些实用技术、格物致知之学感兴趣的年轻学者?设法接触,以礼相待,若能引来,便是大功!即便一时不能为我所用,也需结下善缘,保持联络。” 这是他作为穿越者,凭借着对历史走向的模糊“先知”,所能布下的、或许能改变未来的暗棋。
“财者,国之运转之血脉,无财则万事休。市舶司使季劼,需更积极地拓展与齐、魏、乃至西边秦国之间的海上、陆路贸易,用我欧越之海盐、精细葛布、漆器、乃至部分不影响军国安全的特产,换取我急需之优质生铁、北方战马、铜料等战略物资。但需谨记,涉及军工核心之技艺,如连弩构造、炒钢秘法,绝不外泄!可与客卿淳于敬仔细商议,利用其齐地人脉,开展秘密外交,务必维系与齐国之盟约,同时设法稳住秦、魏,至少使其在我与楚对峙时,保持中立,或能加以利用。”
一条条命令,具体而微,从农业根基到工业强技,从民心凝聚到人才招揽,从财政开源到外交周旋,清晰地勾勒出未来十年欧越国在强敌环伺下,艰难求存、暗中发展的宏伟蓝图。朝堂之上,原本因主战而躁动不安的年轻将领们,听着这环环相扣、立足长远的规划,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深入思考这条看似隐忍,实则更为坚实可行的道路;而主守的老成派们,则面露欣慰与振奋之色,纷纷暗自盘算着自己职权范围内,该如何具体执行,方能不负王命。
“诸卿,”欧阳蹄最后沉声道,声音回荡在空旷而庄严的大殿之中,“今日所定之‘蛰伏’,非是怯懦畏战,而是为了将来能更有力地挥拳!是为了积蓄足以撼动强敌的力量!今日之‘蛰伏’,非是放弃尊严与荣耀,而是为了将来能真正挺直腰杆,让下再无人敢轻言‘死期不远’!将你们此刻的怒火与不甘,都投入到这‘生聚教训’的宏图之中!待到他日,我欧越兵精粮足,甲坚剑利,国力充盈之时……”
他没有完,但那陡然拔高的尾音,以及眼中迸发出的、如同未经打磨的宝剑般内敛却锐利的光芒,让殿内每一位臣子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未尽的、充满力量与希望的涵义——那将是利剑出鞘,锋芒毕露之时!
朝会散去,臣工们陆续退出大殿。灵姑浮依旧有些闷闷不乐,低着头走在最后。苍泓放缓脚步,走到他身边,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他年轻而坚实的肩膀,语气缓和了许多:“走吧,子,别耷拉着脑袋。陪老夫去喝两杯,驱驱这殿里的寒气。你的勇武与血性,是国之瑰宝,将来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的是!但现在,我们更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去打造更锋利的剑,更坚固的甲胄,训练出更多像你一样不怕死的儿郎!”
另一边,文寅则与田穰、凫厘、季劼等负责具体事务的重臣,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快步走向旁边的偏殿,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商讨各项命令落实的具体细则与可能遇到的困难。
欧阳蹄独自站在殿外高大的廊台之上,手扶冰凉的玉石栏杆,俯瞰着脚下这座劫后余生、正逐渐恢复生机的都城。炊烟在晨曦中袅袅升起,街巷间开始有了人声,修补城墙的工匠已经开始忙碌,一切都显示着这个国家顽强的生命力。他知道,经过这场朝会激烈的辩论与他最终的决断,内部的思想已经初步统一,“蛰伏”战略,将成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欧越国生存与发展的核心国策与行动纲领。
“猗顿,”他头也不回地,低声对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在身后的情报头目吩咐道,“重点关注一个名疆张仪’的魏人,据他师从鬼谷,辩才无碍,精通纵横之术,如今似乎在魏国并不得志,甚至可能混迹于市井。找到他,仔细观察其言行,适时……以合适的方式接触,表达我欧越求贤若渴之意,但不必急于招揽,先结个善缘。”
“臣,明白。”猗顿躬身领命,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身影随即悄然隐没在廊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欧越国这辆承载着希望与沉重的战车,在经历血与火的残酷洗礼后,终于艰难地调整了方向,转向了一条更为漫长、布满荆棘,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道路。十年生聚,蛰伏砺剑,只待风云再起,地翻覆之时。
第八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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