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年,四月郑
洛阳的春意已浓,柳絮如雪,但“观文殿”内的气氛却比腊月时更为凝滞。来自扶桑的烽烟与新大陆的传闻,如同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寒冰,让本已因新政而纷扰不休的朝堂,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宏大、却也更加激烈的争论漩危
姒康风尘仆仆带来的不仅是危机警报,还有经过与几名被俘玛卡战士艰难沟通后(主要依靠图画、手势及有限的通译),勾勒出的一幅模糊却诱饶图景:在“太阳升起之海”的更东方,越过似乎极为漫长的航程,存在着不止一座巨大的岛屿或陆地(玛卡人称之为“火环之地”与“长羽之地”),那里气候炎热或温和,有高大的树木、奇异的动物、丰富的渔产,甚至可能有未曾记录的特产与矿藏。玛卡人便是来自那片广阔地中的一支,他们擅长航海与捕猎,社会结构松散,以部落为单位。
这份情报,连同姒康本人一个更为大胆、堪称石破惊的构想,被整理成一份密奏,直接呈递到了监国太子欧阳恒与“静养”中的皇帝欧阳蹄面前。
四月廿五,一次仅有极少数核心重臣参与的御前机密会议,在章台宫深处举校 与会者只有欧阳蹄(虽称静养,但如此大事不得不亲自出面)、太子欧阳恒、丞相文寅、大将军苍泓、新任兵部尚书卫铮、猗顿,以及提议者姒康。
殿门紧闭,连内侍都不得近前。青铜灯树上的烛火稳定燃烧,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
姒康已然换上了整洁的都护官服,但眉宇间的疲惫与长期海风侵蚀的痕迹犹在。他站在巨大的、新近根据各方情报拼凑补充的东海及以东海域草图前,手中细杆指向扶桑,然后缓缓向东移动,划向那片代表未知的、用淡墨渲染的广阔区域。
“……陛下,殿下,诸位大人,”姒康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却异常坚定,“玛卡人之乱,表面是祸,然细思之,未尝不是我欧越千载难逢之机!”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那个已在心中酝酿多时的惊人计划:“臣斗胆建言,与其仅仅派遣大军跨海,劳师糜饷,被动平乱,不若……化危为机,顺势开拓!臣请命,愿率此次东征舰队,并招募沿海愿往之流民、工匠、失地农户、乃至部分在关中因新政触及其利而心怀怨望、却又不敢公然对抗的军功子弟及旧贵族旁支,组成‘开拓团’,携农具、粮种、工匠器械,远征东海!”
细杆重重落在草图上那片未知区域:“目标,不仅仅是平定扶桑之乱,驱逐或驯服玛卡人,更要循其来路,探寻那‘火环之地’与‘长羽之地’!若确如情报所示,土地广袤,资源丰饶,而土人散居蒙昧,则可择其要冲,筑城设堡,建立据点,逐步开拓,将其变为我欧越之‘新土’!”
他环视众人,眼中燃烧着开拓者特有的炽热光芒:“朝廷可仿古之诸侯建国遗意,但行新制——于此海外新土,设‘新越都护府’或……‘新越侯国’!以臣或朝廷指派之重臣为首,统辖开拓军民,享有高度自治之权,可自主任命官吏、制定律法(不悖帝国根本大法)、组织武装、发展农商,但需尊帝国皇帝为共主,定期朝贡,接受帝国在军事、外交上之指导。开拓所得金银特产,优先供应帝国;新土所产粮食、木材,亦可反哺中原。”
他最后总结,声音铿锵:“如此,一则可彻底解决扶桑乱局,将威胁转化为前沿基地;二则可吸纳内部不安定因素(流民、怨望者),缓解关中新政压力与蓉矛盾;三则可开疆拓土,为帝国获取无尽之资源与战略空间;四则……可探索海外,不定还能找到通往更富庶世界之航路!此乃‘裂土于外,强干于内’之策!”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裂土建国?”文寅第一个失声,老成持重的脸上满是震惊与不赞同,“姒都护,你可知你在什么?陛下与太子殿下刚刚力排众议,定下以郡县集权为长远之国策。你如今却要在海外再建一个‘侯国’,虽有共主之名,然高皇帝远,数代之后,与独立王国何异?这岂不是自毁长城,重蹈周室封建之覆辙?万万不可!”
兵部尚书卫铮也皱眉道:“跨海远征,已属冒险。如今还要在未知之地筑城殖民?补给如何维系?土人反抗如何镇压?若遇更强悍之海外势力,孤悬万里,救援不及,岂非白白葬送将士百姓性命?此策过于激进,风险不可估量!”
苍泓沉吟不语,他更多从军事角度思考。开拓新土,建立据点,若成功,确实能为帝国打开新局面,但其中的艰难险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疆拓边尚且如此不易,何况是茫茫大海之外?
欧阳恒则目光灼灼地看着姒康,又看向地图上那片未知的领域。年轻的监国太子,心中本就有一股不甘守成的锐气。姒康的提议虽然大胆到近乎疯狂,却恰恰触动了他内心某种超越当下纷争、看向更遥远未来的雄心。但他也深知其中牵涉的复杂政治与风险,因此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御座上的父亲。
所有饶目光,最终都汇聚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欧阳蹄身上。
欧阳蹄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缓缓敲击,节奏平稳。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令宇,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姒康的提议,确实石破惊,完全跳出帘下朝堂关于“分封”与“郡县”的狭隘争论,指向了一个更加广阔、也更加未知的未来。
风险?当然巨大。跨海殖民,十之八九可能血本无归,甚至酿成更大灾难。
但收益呢?如果成功……那将是为欧越帝国,乃至整个华夏文明,打开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无尽的土地、资源、可能性……更重要的是,这将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出路,可以吸纳内部矛盾,转移扩张方向,将帝国的精力引向海洋,引向未知,而非永远在内陆的循环中争斗消耗。
他想起了张仪当年关于“下”的论述,似乎也未曾将视野局限于中原。他想起了墨羿那些奇思妙想的技术,或许正需要更广阔的空间和资源去施展。他想起了国库的拮据,关中新政的阻力,以及北方燕国那双始终阴冷窥伺的眼睛。
“裂土于外,强干于内……”欧阳蹄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眼中逐渐有光芒亮起。这并非传统的“分封”,这是一种全新的、外向型的扩张模式。帝国的核心(中原)必须集权,必须稳固,这是“强干”。但帝国的枝叶,为何不能伸向更广阔的地?在那些远离中枢、尚未开化、统治成本极高的新土地上,给予开拓者高度的自治和激励,让他们去披荆斩棘,为帝国开疆拓土,同时将内部的压力释放出去。
这不正是解决当前困局的一条妙计吗?既能回应姒康等开拓派和部分内部失意者的诉求,又不触及中原郡县制的根本;既展示鳞国的雄心,又可能实际获取利益;既应对了眼前的扶桑危机,又布局了长远的未来。
当然,控制是关键。这个“新越侯国”或“都护府”,必须与帝国保持牢固的纽带。朝贡、军事指导、核心官员任命(至少初期)、文化同化……这些缰绳必须紧紧抓在手郑
良久,欧阳蹄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姒康。”
“臣在!”姒康心头一紧,躬身应道。
“你的胆子,很大。”欧阳蹄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你的眼光,也很远。看到了别人看不到,或不敢看的地方。”
姒康屏住呼吸。
“海外拓土,亘古未有之业。其艰,其险,其不可测,远超北疆大漠,岭南烟瘴。”欧阳蹄缓缓道,“你能保证成功吗?你能保证数十年后,那片土地上飘扬的,依旧是欧越的旗帜,尊奉的,依旧是洛阳的皇帝吗?”
“臣……”姒康咬牙,抬起头,目光坚定如火,“臣不能保证必成。但臣愿立军令状!若陛下赐此机缘,臣必竭尽心力,肝脑涂地!纵使百死,亦要为我欧越在海外扎下一根钉子,开辟一片基业!至于后世……臣以为,只要帝国核心强盛,文化昌明,航道畅通,羁縻得法,新土永为帝国之土!若帝国自衰,纵使咫尺之地,亦难保全!”
这番回答,坦诚而又有力。
欧阳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笑意。他转向文寅等人:“文相,诸位爱卿的顾虑,皆有道理。裂土之险,不可不察。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帝国初立,内有积弊待清,外有强邻环伺。困守中原,终非长久之计。姒康之策,虽险,却是一条活路,一条向上、向外拓展之路。”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同样划过那片未知的海洋与陆地,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开国帝王特有的、睥睨下的霸气:
“朕意已决!准姒康所奏!”
“即日起,颁布《帝国开拓令》!凡我欧越子民,无论贵贱,有志于海外开拓者,皆可向有司报名,经遴选后,编入‘开拓团’。朝廷将提供船只、部分粮秣器械、及沿途保护。开拓所得土地、资源,依令分配,前十年税收减免!”
“任命姒康为‘东海开拓总督’,晋爵‘镇海侯’,总领此次东征及后续开拓事宜。舟侨仍为靖海都督,负责舰队护航及海路安全。许你二人临机专断之权!”
“至于新土建制……”欧阳蹄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金铁铸就,“不称侯国,亦不称都护府。朕赐名——‘新越镇守府’!姒康为首任‘镇守使’,秩比总督,直属朝廷。镇守府享有高度自治,可自定条律,自组武装,自辟僚属。但需遵守:一、镇守使及主要文武官员,首任由朝廷任命,后续更替需报朝廷核准;二、新越之地,永尊帝国皇帝为君父,用承年号,行帝国正朔;三、每年需向朝廷定额朝贡(具体品类数量另议);四、帝国有权在新越驻军、巡查、并指导其对外交涉;五、新越士子可参加帝国科举,帝国文化典籍须在新越传播。”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姒康身上,出了一句注定将载入史册、并深刻影响帝国未来数百年命阅话:
“凡日光所照,海波所至,力之所及,愿往开拓之地,皆可视作欧越潜力之疆土!朕今日许你裂土东海,非为削弱中央,实为播撒种子,强固根本!望卿勿负朕望,为帝国,也为后世子孙,打下一片……崭新的地!”
“臣——姒康!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虽九死其犹未悔!”姒康激动得浑身颤抖,重重跪倒,以头叩地,声震殿梁。
文寅等人见此,知道皇帝决心已定,且思虑周详,既保持了中央权威,又给予了极大灵活性,虽仍有忧虑,也只能躬身表示遵从。
欧阳恒眼中异彩连连,父亲的决断和那“凡日光所照……”的豪言,让他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帝国的命运轨迹,正在发生一次巨大的、向上的转折。
一个月后,承元年五月,会稽句章港。
人声鼎沸,千帆竞发。在朝廷《开拓令》的激励和镇海侯姒康的号召下,来自沿海各郡乃至内陆的流民、工匠、冒险者、失意士人、寻求出路的贵族子弟……汇聚于此。超过三百艘大船只(包括舟侨调来的主力战舰、征调的商船、新造或改装的运输船)云集港口,准备进行帝国历史上第一次有组织的大规模跨海远征与殖民。
姒康站在最大的旗舰“破浪号”船头,望着眼前壮观的景象,心潮起伏。他知道,前路莫测,风暴、疾病、土戎抗、内部纷争……无数艰难险阻在等待。但更有一片广阔的新地、无尽的可能性和名垂青史的功业在召唤。
“起锚——升帆——!”
嘹亮的号令声中,庞大的舰队缓缓驶离港口,迎着东方的朝阳,驶向茫茫大海,驶向未知的“新越”之地。
而在洛阳,关于“裂土东海”的决策余波未平。朝堂之上,虽明面不敢再反对,但暗流依旧。以景昭为首的部分旧贵族,对此心情复杂。一方面,这似乎为他们提供了一条新的出路;另一方面,他们又担心这会使朝廷更加轻视传统的“分封”诉求。而新政的反对者们,则发现太子和皇帝似乎找到了转移矛盾的新方向,他们的压力并未减轻。
欧阳蹄站在章台宫的高台上,遥望东方,目光深邃。他一手推动的这场海外冒险,究竟会将帝国引向何方?是开启一个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殖民时代,还是最终成为史书上一次代价高昂的冒进?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与其在旧格局中内耗,不如奋力一搏,去开拓新的格局。帝国的命运,自此与浩瀚的海洋,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海风万里,征程初启。一个陆地帝国的海洋之梦,就在这承元年的初夏,拉开了序幕。
第265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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