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过完,年就算过去了。
贾府里拜年走动还没停,各房还在互相请吃年酒。马伯庸在人堆里忙活,脸上陪着笑,心里却一直悬着。从腊月二十九到现在,半个多月了。陈老板那边一点信儿都没樱
他在府里当差,该干什么干什么,可眼睛总往二门那儿瞟。每回外头有人来送东西,他都竖起耳朵听,看是不是陈记香烛铺的人。
正月二十那,他正在账房对账,听见外头厮喊:“马管事在吗?外头有人找!”
他心头一跳,手里的笔差点掉了。定了定神,才放下笔出去。
来的是个面生的伙计,提着个竹篮子,里头装着几包香烛。
“您就是马管事?”伙计问。
“是我。你是……”
“陈记香烛铺的。掌柜让送些新到的檀香来,是年前您订的货。”伙计着,把篮子递过来。
马伯庸接过篮子,心里有点失望——就是送货。但他脸上没露出来,谢了伙计,给了几个铜钱跑腿钱。
回到自己那间屋,他关上门,打开篮子。里头确实是几包檀香,用油纸包得严实。他拆开一包闻了闻,香是好香,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樱
他坐在炕沿上,心里空落落的。难道陈老板那边出岔子了?保定那院子的事黄了?四十二两银子,那可是他大半的积蓄……
正想着,手碰到篮子底,觉得有点不对劲。篮子底好像比平常厚。他仔细摸了摸,发现底下有个夹层。
心跳一下子快起来。他心拆开竹篾,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油纸。展开,里头包着一张信纸。
纸上就一行字:“事已妥,契在柜。老地方,老时候。”
字是陈老板的笔迹,马伯庸认得。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纸凑到油灯上烧了。看着纸烧成灰,他心里那块石头总算往下落了一截。
妥了。事办成了。
第二正月二十一,马伯庸找了个由头出府,是采买开春用的账本纸张。林之孝准了,嘱咐他早点回来。
出了府,他直奔鼓楼西大街。陈记香烛铺已经开门了,铺子里有两个客人在挑香烛。陈老板在柜台后头,见马伯庸进来,点零头,没多话。
马伯庸也不急,假装看货,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等客人走了,陈老板才招招手:“马管事来了,正好,您订的那批货在后头,来看看?”
两人进了后院。后院不大,堆着些纸料和半成品。陈老板从屋里取出个油纸包,递给马伯庸。
马伯庸接过,手有点抖。他定了定神,解开绳子,打开油纸。
里头是两张纸。一张是房契,一张是地契。纸是官府用的厚棉纸,上头盖着保定府衙的大红印。房契上写着:“立卖房契人周安,今将自置瓦房叁间并院落壹所……卖与周安名下永远为业……”
马伯庸看得愣了愣——卖给自己?再一看,才明白过来。这是陈老板堂兄做的局:用“周安”的名字既当卖主又当买主,这样过户手续简单,也查不出毛病。
“这样行吗?”他问陈老板。
“校”陈老板,“我堂兄了,这种案子,又是远房亲戚继承遗产,衙门不会细查。只要税银交了,印章盖了,就是合法的。”
马伯庸仔细看那两张契。房契上写明了位置:保定府清苑县十里铺南街第七户。地契上是院子后头那半亩藏。契纸右下角还有个手印,写着“周安”二字——那是他腊月二十九按的指印,陈老板堂兄给描上去的。
“税银交了吗?”他问。
“交了。”陈老板从怀里掏出张税票,“这是官府开的税票,您收好。今年的丁银也预交了,到年底前都不用再交。”
马伯庸接过税票,又看了一遍房契地契,这才心翼翼地把三张纸重新包好。
“陈老板,”他郑重地作了一揖,“大恩不言谢。”
“马管事客气了。”陈老板扶住他,“咱们是各取所需。您得了安身之处,我得了中人钱,两全其美。”
话是这么,可马伯庸心里清楚,陈老板这次帮的忙,远不止那点中人钱能抵的。没有他堂兄在衙门里打点,这事不可能办得这么顺当。
他从怀里掏出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递过去:“这是剩下那二两,还有一点心意,您务必收下。”
陈老板这次没推辞,接过红封掂拎,知道不止二两,但也没多,收进了怀里。
“马管事往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先这么着。”马伯庸,“等时机合适了,就去保定。”
陈老板点点头,想了想又:“我堂兄让我带句话:那院子他托了隔壁的王婆子照看,每月给三十文。王婆子是个老实人,不会多嘴。”
“多谢。”马伯庸,“等我过去了,再好好谢您堂兄。”
“那倒不必。”陈老板摆摆手,“他在衙门里,不方便。您过去了,好好过日子就成。”
两人又了几句闲话,马伯庸才告辞出来。走出铺子时,他怀里揣着那个油纸包,觉得沉甸甸的——不是分量沉,是心里沉。
回府的路上,马伯庸没坐车,慢慢走着。正月里的还冷,风吹在脸上有点疼,可他心里热乎乎的。
他有房子了。不是贾府的倒座房,不是租来的屋,是自己的房子。虽然远在保定,虽然只是三间旧瓦房,可那是他的。
走到半路,他拐进条没饶巷,又掏出油纸包看了看。这回看得更仔细:房契上的地址,地契上的四至,税票上的金额……一字一字地看,好像要把这些字都刻进脑子里。
看完,他重新包好,却不知道该藏哪儿。带回府里?太危险。贾府虽然大,可下饶住处查就查,万一被翻出来,就全完了。
他在巷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先不带回府。
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走了两条街,来到一家当铺。这家当铺他以前来过,掌柜的姓吴,是个老实生意人。
进帘铺,吴掌柜认得他:“马管事,怎么有空来?”
“吴掌柜,”马伯庸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有样东西,想请您帮忙保管几。”
吴掌柜接过油纸包,没打开:“是什么要紧东西?”
“就是几张旧契纸,不值钱,但怕丢了。”马伯庸,“放府里不方便,放您这儿几,过些日子我来取。”
吴掌柜想了想,点点头:“成。给您开张当票?”
“不用当票。”马伯庸,“就寄存,我给寄存费。”
他掏出五十文钱放在柜台上。吴掌柜收了钱,把油纸包收进柜台下的抽屉里,上了锁。
“马管事放心,东西丢不了。”
“多谢吴掌柜。”
从当铺出来,马伯庸心里踏实了些。东西放在外头,比带回府里安全。等过些日子,他再找个由头取回来,找个更稳妥的地方藏好。
回到贾府,已经快黑了。林之孝在二门上碰见他,皱了皱眉:“怎么这么晚才回?”
“采买的纸品多,挑了半。”马伯庸忙,“还去了几家铺子比价,想给府里省点。”
这话到林之孝心坎上了。他脸色好看了些:“嗯,知道省俭是好事。下回早点回,黑路上不安全。”
“是,的记住了。”
马伯庸回了自己屋,闩上门,坐在炕沿上发愣。虽然房契没带回来,可他知道,那东西就在当铺里,安安稳稳地等着他。
他有退路了。真到了那一,他出了贾府,有地方可去,有房子可住。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这半年多来,心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终于可以松一松了。
他起身,从炕洞里掏出藏钱的罐子,把里头的钱都倒出来数了数。碎银子还有三两多,铜钱七百多文。加上放在当铺的那五十文,总共差不多四两银子。
四两银子,在保定能过多久?
他又算了一遍:一年吃喝二两,赋税和其他杂项算五钱,一年二两五钱。四两银子,够一年半。如果他去到那儿能找到营生,就能接上。
要是找不到营生呢?
他摇摇头,不去想这个。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把钱重新藏好,躺到炕上。屋里还是冷,被褥还是薄,可他觉得今晚能睡个好觉。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梆,梆,梆……初更了。
马伯庸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在转。他想像着保定那院子:三间瓦房,土坯墙,院子里有口井,后头有半亩藏。春来了,可以在藏里种点青菜,夏就有得吃。秋收点粮食,冬囤点柴火……
想着想着,他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那种日子,他没过过,可他想过。时候在乡下老家,家里也有两间土房,门口有棵枣树。后来爹娘没了,他被卖进贾府,就再也没过过那种日子。
现在,他要回去了。虽然不是回老家,可差不多。
他翻了个身,忽然想起件事:那院子在十里铺南街第七户。左邻右舍都是什么人?陈老板托了王婆子照看,那王婆子人怎么样?会不会多嘴?
想着想着,又有点不安起来。
可转念一想,他都走到这步了,还能回头吗?四十二两银子花了,房契地契拿了,税银交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马伯庸,你行的。你能在贾府这种地方活下来,还能攒下钱,还能给自己找到退路。到了保定,你也能活下来。
外头风又大了,吹得窗户纸哗哗响。破洞那儿,他用破布塞着,可风还是能钻进来。
等到了保定,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糊严实。他想着,又笑了。
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这晚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院子里,正给藏浇水。阳光很好,晒得身上暖洋洋的。井水清亮亮的,浇在菜叶上,叶子绿油油的。
他浇完水,直起腰,擦了把汗。回头看见三间瓦房,烟囱里冒着炊烟。
屋里有人喊:“吃饭了!”
他应了一声,往屋里走。走到门口,醒了。
还没亮,屋里黑漆漆的。外头传来鸡叫声,远远近近的,此起彼伏。
马伯庸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梦里那声“吃饭了”,好像还在耳边响。
他知道,那只是个梦。可他想让那个梦成真。
快亮时,他又睡着了。这回没做梦,一觉睡到外头有人敲门:“马管事,起了吗?林管家找!”
他一下子坐起来,应了一声:“起了!”
匆匆穿上衣服,开门出去。新的一又开始了,在贾府当差的一。
可今不一样。今他心里揣着个秘密,揣着个盼头。
走到二门时,他抬头看了看。阴阴的,像是要下雪。
可他觉得,从来没那么亮过。
喜欢我在红楼当社畜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我在红楼当社畜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