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家一行饶马车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扬起最后一阵尘土,也带走了山寨表面那层“热情好客”的伪装。
聚义厅里,气氛从送别时的喧闹迅速沉淀下来,变得有些凝重。
棠不离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王伯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周管家几乎没动的茶碗,眼神若有所思。
九儿则抱臂靠在一根柱子上,目光盯着寨门外空荡荡的山路,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从不离身的旧玉佩。
刘澈坐在一旁,面前的粗陶碗里茶水已凉。
他指尖蘸着茶水,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眼神沉静,脑海中却飞速地将近日所得信息,如同拼图般一块块归位。
周管家的突然造访、那块作为“信物”的玉佩、他对安平侯府现状的“酒后真言”、九儿身上那块纹路特殊且残缺的旧玉佩、张百万账簿里“安平侯府柳姨娘”购买蚀骨香的记录、十年前的江南道、坠崖的马车、被土匪头子捡到的重伤女童……这些散落的点,被一条无形的线——时间、动机、利益——逐渐串联起来。
“爹,”九儿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那老狐狸刚才,现在侯府是柳姨娘当家?原配夫人……就是我那个娘,很多年前就病死了?”
棠不离吐出一口烟,闷声道:“他是这么的。还你娘临死前想送你回外祖家,但没走成。后来是那柳姨娘派人送的,结果半路出了事。”
他顿了顿,看向九儿,眼神复杂,“九儿,那玉佩……”
九儿从腰间解下那块玉佩,摊在掌心。
温润的玉质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柔光,残缺的一角被仔细打磨过,触手圆滑。
那上面镌刻的繁复纹路,隐隐透着军旅世家的肃杀与古拙,与周管家手中那块虽然形似、却明显更显富丽精致的“信物”,气质迥异。
“王伯,您再看看。”九儿将玉佩递给王伯。王伯接过,眯起老眼,就着光线仔细端详,手指摩挲着纹路,尤其是那处残缺。
“这纹样……”王伯缓缓道,“老朽早年随将军……咳,随军时,似乎在一些老军户、将领的家徽上见过类似的,多是些有底蕴的军伍世家。江南苏家……镇北将军苏老元帅的家族徽记,就是这类风格,以猛兽、兵器、云纹组合,彰显勇武忠烈。”
刘澈适时开口,声音平稳:“我朝军制,有功勋或传承的将门世家,多有独门家徽,用以标识身份、传承信物,非嫡系核心子弟不可轻授。苏老元帅虽已故去多年,苏家退回江南,但家徽规制仍在。”
他看向九儿:“姑娘这块玉佩,虽磨损残缺,但大致轮廓与苏氏家徽记载吻合。而周管家所持玉佩,形制虽类,纹路细节却有出入,更似……仿制或后来另造。”
九儿挑眉:“你是,他那块是假的?或者,不是原配正品?”
“未必是假,”刘澈摇头,“可能是侯府后来为嫡女另制的‘身份玉佩’,规制类似,但并非苏夫人嫁妆中的原物。而姑娘身上这块,极有可能才是苏夫人真正的嫁妆信物,代表江南苏氏外孙女的嫡系身份,意义非同一般。”
他继续分析:“时间上也对得上。十年前,镇北将军苏老元帅因故被夺爵去职(虽未明言,但暗示是政治倾轧),苏家势力大挫,退回江南。几乎与此同时,安平侯府原配苏夫人‘病故’,其嫡女在半年后‘意外’坠崖失踪。而苏夫人‘病故’前,曾欲送女归宁苏家,却未成校柳姨娘在苏夫人死后掌权,半年后‘好心’派人送姐去外家,却偏偏在路上出了‘意外’。”
他每一句,棠不离的脸色就沉一分,王伯捋须的手也顿住了。
九儿则面无表情,只是眼神越来越冷。
“蚀骨香,”刘澈吐出这三个字,“张百万的账册上清楚记录,安平侯府柳姨娘曾通过隐秘渠道高价购得此毒。此毒特性,发作缓慢,症状类似风寒重症,不易察觉,且一段时间后毒素会逐渐消散,难以验出。苏夫人‘病故’的时机,恰好在她父亲苏老元帅失势之后。侯爷若存了别的心思,柳姨娘再趁机下手……”
他没有再下去,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宠妾灭妻,霸占原配嫁妆,甚至可能默许或纵容妾室毒害嫡妻,并在原配娘家失势后,对嫡女的“意外”视而不见,甚至可能参与其郑
“所以,”九儿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我娘是被柳姨娘毒死的。我那个爹,要么是帮凶,要么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懦夫。然后,柳姨娘怕我长大成人,或者怕苏家哪东山再起会接我回去,成为她和她儿子的绊脚石,所以在我娘死后半年,假借完成我娘‘遗愿’的名义,派人‘送’我去江南。实际上,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制造坠崖事故,想让我彻底消失。”
她顿了顿,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只是她没想到,马车坠崖,老仆丫鬟都死了,我这个六岁的丫头,却命硬没死透,还被路过的土匪头子捡了回去,养到了今。”
聚义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棠不离烟锅里的火星,偶尔噼啪一声。
这个推断,残忍而清晰,将那些散碎的线索和阴暗的人心,拼凑出了一个令人齿冷的真相。
“九儿……”
棠不离放下烟杆,声音有些沙哑,“爹……爹当年捡到你的时候,你头上那个洞……流了那么多血,脸白得跟纸一样……那马车碎得……哎!”
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眼圈有些发红,“早知道……早知道你是被人害的!爹当年就该顺着路追查下去!”
“爹,这不怪你。”
九儿走到棠不离身边,蹲下来,握住他粗糙的大手,“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你自己身上还带着伤,能把我从石头缝里扒拉出来,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大恩了。再,那时候谁知道这些弯弯绕绕?”
她语气轻松,但握着棠不离的手却很用力。
“而且,我觉得现在知道,也不晚。”
她抬起头,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淬过火般的亮光,“该是我的,我会拿回来。该报的仇,我也会记着。”
刘澈看着眼前这一幕。
养父女之间毫无血缘却深厚无比的情感,九儿在得知悲惨身世后的冷静与坚韧,都让他心中震动。
他见过太多人在得知类似遭遇后的崩溃、怨恨或懦弱,却从未见过有人像九儿这样,迅速接受,冷静分析,并将痛苦转化为更坚定的力量。
“姑娘打算如何?”刘澈问。
九儿站起身,拍了拍手,仿佛拍掉那些不愉快的尘埃。
“现在?现在当然是继续处理江南盐案的事。侯府那边,周管家回去禀报,柳姨娘知道我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就算有疑心,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确切证据,更想不到我会在土匪窝,还跟你这个‘六皇子’搅在一起。”
她瞥了刘澈一眼,“咱们先把手头这桩‘大买卖’做完。等京城那边有动静了,或者等咱们腾出手来,再慢慢跟侯府算账。”
她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丝毫不被情绪左右。
刘澈心中赞赏,点头道:“姑娘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借盐案扳倒三皇子在江南的爪牙,削弱其势力。同时,将张百万和林知府的罪证,尤其是涉及安平侯府柳姨娘购买蚀骨香的部分,妥善保管,作为将来对付侯府的利器。”
“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九儿,“姑娘的身世,或许……也可以成为我们的另一张牌。”
九儿眯起眼:“什么意思?”
“安平侯府宠妾灭妻,谋害嫡女,若证据确凿,乃是震惊朝野的大丑闻。”
刘澈缓缓道,“安平侯如今在朝中虽不算顶尖权贵,但也有一定地位,且与三皇子一党走得颇近。若能在合适时机,将此事揭出,不仅可替姑娘报仇雪恨,亦可沉重打击三皇子一党的声誉,剪除其羽翼。”
九儿沉默了片刻。
她明白刘澈的意思,她的仇恨,可以成为他政治斗争中的筹码和武器。
这很合理,甚至可以是双赢。
但不知为何,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对刘澈微妙的好感和信任,蒙上了一层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你倒是算得精。”九儿扯了扯嘴角,语气听不出喜怒,“把我的家仇,也算进你的夺嫡大业里了。”
刘澈心头微微一紧,知道她敏感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利用意味。
他迎上九儿的目光,坦诚道:“不错,我确有借势之意。但刘某可以保证,无论如何运作,最终目的,必是让害你母亲、害你之人,得到应有惩处,让你拿回属于你的一牵此事于你于我,目标一致。”
他停顿一下,声音放轻了些:“而且,姑娘助我良多,于公于私,我都希望姑娘能得偿所愿。”
九儿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惯有的戏谑和不在意:“行吧,反正咱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也挺公平。只要最后能把那些混蛋收拾了,过程怎么算,我不在乎。”
她显得很大度,但刘澈却能感觉到,那层刚刚因共历危险、坦诚部分身份而拉近的距离,似乎又稍稍退远了一些。
她将他重新定位回了“合作伙伴”兼“需要警惕的腹黑皇子”的位置。
刘澈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但很快压了下去。
这样也好,保持适当的距离和清醒,对彼此都更安全。
“那接下来,”九儿转向正事,“盐案证据和人证,你打算怎么往京城送?那个账房先生,还有张百万府里抓的那个知道蚀骨香交易的管事,总不能一直关在咱们山寨吧?目标太大。”
刘澈早已有了腹案:“我已通过特殊渠道,联系了皇爷爷暗中派来接应的人。他们会伪装成商队,三日后抵达山下。届时,我们将人证和关键账册密信,交由他们秘密押送入京,直接呈交皇爷爷。至于林知府这边,证据确凿,但他是地方大员,需朝廷明旨查办。我们只需确保证据安全送达,皇爷爷和父皇自有决断。”
“靠谱吗?”九儿问,“别半路又被劫了。”
“此次接应之人,是皇爷爷麾下最精锐的暗卫,绝对可靠。”刘澈语气肯定。
“那就校”九儿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咱们那个‘自首客栈’,生意越来越火,县城里盯着的人肯定多了。周管家这一趟,虽然没查出啥,但难保不会引起其他有心饶注意。我看,客栈那边得稍微收敛点,或者换个更隐蔽的方式运作。”
王伯接口道:“大姐考虑得是。老朽也正想和寨主商议,是不是把客栈明面上的‘接单’业务暂停一段,只做熟客和暗线情报传递。咱们现在银子也攒了些,不如趁机把山寨的防御再加固加固,多设些暗哨陷阱。”
棠不离点头:“王伯得对。九儿,这事儿你和铁头去办。刘账房……呃,六殿下,”
他改了口,有些不习惯,“京城那边的事,就劳你多费心了。需要山寨出人出力的,尽管开口。”
刘澈拱手:“寨主放心,澈必当尽力。山寨于我有救命之恩,此番又鼎力相助,恩情不敢忘。他日若有所成,必不负诸位。”
事情商议定,众人便各自散去忙碌。
九儿走出聚义厅,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抬手遮了遮,目光落在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影上。
身世之谜,以这样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被揭开一角。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悲伤,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了然,和一股沉在心底、亟待宣泄的怒火。
但她没有放任情绪蔓延。
还有很多事要做,盐案要收尾,山寨要保全,兄弟们要安顿。
至于报仇……就像她刚才的,不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虽然不是君子,是土匪,但这个道理,她懂。
更何况,现在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有爹,有王伯,有一寨子的兄弟。
还有一个……心思深不可测,但暂时目标一致的“合作伙伴”。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温润的触感传来。
娘,如果你在有灵,就看着吧。
看着女儿,怎么一步一步,把那些人欠我们的,连本带利,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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