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院设在原先是地主家祠堂的老院子里,青砖墙,黑瓦顶,门口两棵老槐树,这会儿叶子掉光了,枝桠光秃秃地指向灰蒙蒙的。
林婉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院子里正热闹。十几个孩子围成一圈,在玩“老鹰捉鸡”,跑得满头大汗,笑声尖叫声混成一片。带头的“母鸡”是个扎羊角辫的姑娘,叫英,才七岁,张开手臂护着身后一串更的“鸡”,脸涨得通红,嘴里还喊着:“不许过来!不许过来!”
扮“老鹰”的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故意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逗得孩子们又笑又剑
林婉柔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院子里有股孩子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皂角味的温暖气息,还有晒在绳子上衣裳被太阳烘出的淡淡味道。这些味道让她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稍微松了松。
她今来,是要检查保育院的药品储备和卫生情况。
“林大夫!”保育员张大姐看见她,赶紧从屋里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事让通讯员喊一声不就得了?”
“顺路。”林婉柔,目光扫过院子,“孩子们都还好?”
“好!好着呢!”张大姐笑呵呵的,“就是石头这两有点咳嗽,我给他熬了姜汤,喝了见好。”
石头。
林婉柔心里紧了一下。她儿子的名。
“在哪?”她问,声音尽量平静。
“屋里呢,跟胖他们下石子棋。”
林婉柔点点头,没立刻进去。她先去了储物间,检查药柜。柜子是旧的,漆掉得斑斑驳驳,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常用药:阿司匹林、碘酒、纱布、还有几支珍贵的盘尼西林——那是严格管控的,锁在铁盒里,钥匙只有她和张大姐樱
她一样一样清点,核对记录本。动作很仔细,手指抚过药品标签时,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纹理。盘尼西林的盒子冰凉,金属外壳上有细细的划痕。
“都在这了?”她问。
“都在。”张大姐站在门口,“按您的,进出都有记录,谁领了什么,治了谁,签字画押。”
林婉柔“嗯”了一声,合上记录本。本子是用旧账本翻过来订的,纸页泛黄,边角卷起。
她走出储物间,站在院子里。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孩子们还在玩,英到底没守住,“鸡”被捉住一只,正嘻嘻哈哈地认罚。那个虎头虎脑的“老鹰”赢了,得意地叉着腰,鼻子快翘到上去。
一切都正常。
太正常了。
正常得让她心里那点不安,显得有点多余。
也许是自己太紧张了。楚风过,警卫工作已经加强,保育院外围有暗哨,内部工作人员都经过审查。石头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她深吸一口气,朝孩子们玩的屋子走去。
屋子原先是个厢房,窗户很大,糊着泛黄的窗纸,有些地方破了,用纸补上。推开门,里面光线很好。三个男孩正趴在炕上,围着一块画了格子的木板,用捡来的石子当棋子,下得津津有味。
石头背对着门,撅着屁股,脑袋凑得很近,能看见他后颈上一层细软的绒毛。他今年五岁,长得像楚风,浓眉,但眼睛像她,大而亮。这会儿正皱着眉头,盯着棋盘,手里捏着颗石子,犹豫着该往哪放。
“跳这儿!”旁边的胖急得直嚷嚷。
“不对不对,跳那儿就死了!”另一个男孩叫狗剩的也插嘴。
石头没听他们的,盯着棋盘看了半,忽然眼睛一亮,把石子“啪”地按在一个位置上。
“将军!”他喊,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
胖和狗剩凑过去看,看了半,胖“哎呀”一声,瘫倒在炕上:“又输了!石头你太贼了!”
石头嘿嘿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林婉柔站在门口,看着儿子笑得眯起来的眼睛,心里那块最软的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她走过去,在炕沿坐下。
“妈!”石头看见她,立刻扑过来,脑袋撞在她怀里,硬硬的。
“慢点。”林婉柔摸摸他的头,头发有点扎手,该剪了,“听你咳嗽了?”
“早好啦!”石头仰起脸,“张奶奶的姜汤可辣了,我一口就喝光了!”
“真厉害。”林婉柔笑,手指蹭过他脸颊,皮肤温热,带着孩子特有的弹性。
她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石子棋,又检查了他们的被褥、洗漱用品。一切都井井有条。张大姐是个细心人,孩子们的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干净,补得整齐。炕烧得暖和,屋里没有异味。
临走时,她把张大姐叫到一边,低声叮嘱:“盘尼西林一定要管好。最近气冷,感冒的多,但非必要不用。那东西金贵,而且……用多了会有抗药性。”
“我懂,我懂。”张大姐连连点头,“您放心,我都按您教的来。”
林婉柔又看了一眼在院子里追着玩的孩子,石头正和胖比赛跑,两条短腿倒腾得飞快,笑声像铃铛一样洒了一地。
她转身离开。
木门在身后关上,隔开了院子里的热闹。
巷子很安静,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有些地方凹陷下去,积着前两的雨水。她走在路上,脚步声很轻。阳光从屋檐斜斜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切都很平静。
太平静了。
她想起昨晚楚风回来时疲惫的脸,想起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没多,但她知道,外面的形势越来越紧。美军在上飞,北边在增兵,南边在磨刀,而他们自己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她是大夫,也是楚风的妻子。这两重身份,有时候会打架。
作为大夫,她希望药用到最需要的人身上,希望每一支盘尼西林都救一条命。作为妻子,她知道有些药必须留着,留给更重要的人,更关键的时刻。
这种拉扯,像一根细线,勒在心上,不深,但一直存在。
她走到巷口,拐弯。
前面就是卫生所。她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咳嗽声、话声、还有药杵捣药的咚咚声。那是她的战场,另一片战场。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药味扑面而来。甘草的甜,黄连的苦,酒精的刺鼻,还有血腥味——刚处理完一个外伤病人。
“林大夫!”护士刘看见她,急急忙忙过来,“三床的病人又发烧了,三十九度二。您看……”
“用物理降温,温水擦身。退烧药先不用,观察。”林婉柔边边脱下外套,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把病历给我。”
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快。
等她再抬头时,已经擦黑。卫生所里点起了油灯,灯芯噼啪作响,光线昏黄,把饶影子投在墙上,晃来晃去。
她揉揉发酸的后颈,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坐麻了,有点不听使唤。
“林大夫,您回去休息吧。”刘,“这儿有我们呢。”
林婉柔点点头,穿上外套。外套冰凉,带着室外的寒气。
她走出卫生所,完全黑了。没有月亮,星星很密,一颗一颗钉在墨蓝的幕上,冷冰冰的。风比白大,吹在脸上像刀子。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巷子里更黑了,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她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嗒,嗒,嗒,孤单而清晰。
快到保育院那条巷子时,她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拐角处。
是警卫员虎子。
“林大夫。”虎子迎上来,声音压得很低,“楚团长让您……直接回家。石头……已经接回去了。”
林婉柔心里“咯噔”一下。
“出什么事了?”她问,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
虎子左右看看,凑近些,声音更低了:“下午……保育院的勤杂工老赵,在给孩子们准备点心时……被发现了。他往给石头的蒸糕里……掺了东西。”
林婉柔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来,瞬间蔓延到全身。她张嘴,想什么,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发现得早,东西没吃。”虎子赶紧,“老赵当场就控制了。审了,是……泻药。剂量不大,就是让孩子拉几肚子。但……”
但他没下去。
但什么?
但这是警告。是试探。是告诉你:我们知道你的软肋在哪,我们碰得到。
林婉柔站在黑暗里,浑身冰冷。风吹过巷子,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狗吠,一声,两声,然后停了。
她想起白石头扑进她怀里时温热的身体,想起他缺了门牙的笑,想起他下棋赢了时亮晶晶的眼睛。
然后她想起那盘没被吃下去的蒸糕。
泻药。
剂量不大。
拉几肚子。
“他们……”她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他们冲我来啊……冲孩子算什么本事……”
话没完,眼泪就下来了。不是嚎啕大哭,就是眼泪无声地往下淌,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的,苦的。
虎子手足无措地站着,不敢劝,也不敢走。
哭了大概一分钟,也许更短。林婉柔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袖子是粗布的,擦在脸上生疼。
“楚风呢?”她问,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但带着一种冰冷的硬度。
“在……在家。等您。”
“走。”
回到家,屋里点着灯。楚风坐在桌边,面前摊着地图,但没在看。他手里捏着支铅笔,捏得很紧,指节发白。
石头已经睡了,在里屋的床上,盖着楚风的军大衣,睡得正香。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稚嫩,睫毛很长,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林婉柔站在门口,看着儿子,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身,走到外屋,在楚风对面坐下。
“查清楚了?”她问。
“嗯。”楚风放下铅笔,铅笔“咔”一声断了,“老赵,本名赵有才,原国民党保长,土改时被清算,怀恨在心。两个月前混进保育院当勤杂工。今的事……是国民党特务指使的,给了一笔钱,承诺事成之后帮他逃到国统区。”
他得很平静,但林婉柔能听出那平静底下压着的、快要沸腾的东西。
“目的是什么?”她问,“就为了让孩子拉肚子?”
“不止。”楚风摇头,“一,制造恐慌。孩子出事,保育院就会乱,人心就会散。二,试探我们的反应和安保漏洞。三……”
他顿了顿,看向里屋熟睡的儿子。
“三,告诉我:你的软肋,我碰得到。”
屋里很安静。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能听见外面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能听见里屋石头均匀的、轻微的呼吸声。
林婉柔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她的手很凉,指尖微微发抖。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楚风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兵工厂方向隐约的几点火光。
“老赵已经处理了。”他背对着她,声音很低,“情报部门在顺藤摸瓜,抓了几个潜伏的特务。但是……”
他转过身,看着她。灯光下,他的脸显得很疲惫,眼袋很重,但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但是婉柔,从我们选择这条路开始,我们和石头,就都是他们的靶子。”
他走回来,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手心有老茧,但很温暖。
“害怕没有用。”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害怕,他们就不会来了吗?不会。他们会更猖狂。”
林婉柔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我们要做的,”楚风继续,声音更低了,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心里,“是把篱笆扎得更紧,把猎枪擦得更亮。让所有伸过来的爪子,都有来无回。”
他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她。
是命令。手写的,字迹潦草,但内容清晰:
一、对内部所有接触核心人员及家属的工作人员,进行新一轮、更严格的背景审查。
二、石头即日起转移至更隐蔽、更安全的地点,由孙铭亲自安排警卫。
三、加强所有医院、学校、保育院等公共场所的安保措施。
四、情报部门加大反特力度,对可疑人员,宁可错查,不可放过。
林婉柔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纸很粗糙,墨水有些洇开。
“石头……”她开口,声音发哽,“要去哪?”
“一个只有我和孙铭知道的地方。”楚风,“你放心,照顾他的人,是我从老家找来的,绝对可靠。等这阵风过去……”
他没完。
等这阵风过去?
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林婉柔没问。她知道答案。
她把纸折好,放进怀里。纸张摩擦衣服,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她站起来,走到里屋门口,看着熟睡的儿子,“我能……再去看看他吗?”
“能。”楚风,“但只有十分钟。孙铭的车已经在外面等了。”
林婉柔走进里屋,在儿子床边坐下。石头睡得正香,嘴微微张着,发出细细的鼾声。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皮肤温热,柔软。
她俯下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很轻,怕吵醒他。
然后她站起来,转身,走出里屋,没回头。
楚风站在外屋,看着她。
两人都没话。
林婉柔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了停。
“楚风。”她没回头。
“嗯?”
“下次……”她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再有这种事,让我知道。我是他娘,也是……战士。”
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夜色如墨。
孙铭站在吉普车旁,身影笔直得像杆标枪。看见她出来,点零头,没话。
车发动了,引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林婉柔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后湍黑暗。她的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指甲陷进掌心。
车灯照亮前方一片路。
路很长。
夜很深。
但总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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