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烟雾浓得能切块。
长条桌上铺着地图，不是一张，是好几张叠着。最上面那张华北地图被烟灰烫了好几个黄褐色的点子，边缘卷曲着，纸面因为反复触摸而变得油亮。
楚风坐在桌子一头，手里捏着支红蓝铅笔。铅笔短得只剩拇指长，他用纸卷裹着接长了，但接口处松了，写字时总晃。他面前摊着本子，本子上记满了数字——钢铁产量、粮食库存、燃料储备、弹药基数、技术工人数量……每个数字后面都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减号或问号。
方立功坐在他右手边，正拿着一把旧算盘，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珠子。珠子碰撞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脆，啪嗒，啪嗒，啪嗒，像在给什么倒计时。
赵刚在对面，眼镜片上蒙了层雾。他摘下来，用衣角擦，布料粗，越擦越花。他叹了口气，把眼镜戴回去，眼前的一切还是模糊的。
“先海上的情况。”楚风开口，声音有些哑。他端起茶缸，茶水已经凉透了，面上浮着层薄薄的油花。他喝了一口，苦得皱了下眉。
孙铭站起来。他没拿文件，数据都记在脑子里：“美军演习范围扩大到了整个黄海和渤海。我们的‘海魂’支队活动空间被压缩了百分之六十。上周有三批通过秘密渠道运输的物资被拦截，两批被登检扣留，一批侥幸逃脱但损失了三分之一。”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沿海区域画了个圈：“更麻烦的是，最近沿海出现了几股新的海盗，装备比以前的精良，行动有组织，专抢我们的运输船。‘谛听’初步判断，背后有外部势力支持。”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有人骂了句“狗娘养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很清晰。
楚风没话，用红铅笔在地图沿海区域画了个粗重的红圈。
“北边。”他看向负责边境防务的老陈。
老陈五十多岁，脸上有道疤，是当年打鬼子留下的。他话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苏军这个月越境巡逻增加了七次。摩擦不断。昨，他们在争议区新建了两个临时哨所，用的是预制板，一晚上就搭起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照片是侦察兵用缴获的德国相机偷拍的，有些模糊，但能看清——苏军t-34坦克停在边境线那边，炮口有意无意地指向我方阵地。照片边缘有拍摄日期，是用铅笔写的，字很。
“他们还派了股部队，伪装成牧民，试图渗透。”老陈补充，“抓了两个，审了，是‘迷路’。但身上的地图标得太详细，不像是迷路。”
楚风用蓝铅笔在北边画了个圈。笔尖用力，纸被划破了，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内部经济。”楚风看向方立功。
方立功停下拨算盘，抬起眼。他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张红色的网。“物价总体稳住，但部分商品短缺加剧。关键是——原材料。钢厂扩建需要的特种钢材，航空发动机需要的耐高温合金，还赢争气弹’项目要的电子元件……库存只够维持三个月。如果海上封锁不解除，后续补给进不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而且……咱们的‘大食堂’制度，有些地方开始有怨言了。不是嫌吃得差，是嫌不自由。凭票领粮领布，跟以前国民党搞的‘配给制’没啥两样。”
角落里有个年轻的干部声嘟囔：“有的吃就不错了……当年啃树皮的时候咋不……”
没人接话。
楚风在“内部”区域画了个虚线框。铅笔太短，握得他手疼。他换了个手，左手不习惯，线条画得歪歪扭扭。
“李云龙那边呢？”他问。
负责联络的参谋翻开文件夹：“李团长在西北初步站稳脚跟。‘楚公泉’周边三个村子已经建立联系，开始组织生产。型矿场出邻一批矿石，品位不错，但量太，运回来也费劲。另外……胡宗南部似乎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最近在增兵。”
楚风在地图西北角画了个三角。铅笔芯“啪”断了。他愣了下，从笔筒里又找了支，这支更短，几乎捏不住。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墙角的挂钟在走，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声音很响，嗒，嗒，嗒。
窗外飘起了雪。雪花很，细细密密的，粘在玻璃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一道道水痕。
“都吧。”楚风放下铅笔，身体向后靠。椅子是老式的木椅，靠背很硬，硌得他背疼，“怎么办？”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能听见外面走廊里有人走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远及去。能听见隔壁房间电话铃响，响了六七声，被接起来，传来模糊的话声。
“要我，”李云龙的声音突然从电话扩音器里传出来——他人在西北，是通过临时架设的野战电话线接入会议的，声音有些失真，带着电流的杂音，“先集中力量，干他娘的一边！北边老毛子太嚣张，咱们就调两个师上去，给他来个狠的！打服了，别的孙子自然就老实了！”
他话像打枪，又快又响。
赵刚摇头：“不能硬拼。我们现在的实力，两线作战都吃力，三线……是自杀。而且政治上也不利。苏联毕竟还在名义上是盟友，直接冲突会给美国人口实。”
“那你咋办？”李云龙在电话那头嚷嚷，“就这么憋着？老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挖矿，你们在家被人堵着门骂娘？”
“李云龙！”楚风喝了一声。
电话那头安静了。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风声——西北的风很大，通过话筒传过来，呼呼的。
楚风揉了揉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地疼。
“老赵得对，不能硬拼。”他缓缓，“但老李得也对，不能光憋着。”
他站起来，走到地图前。地图上的红圈、蓝圈、虚线框、三角，像一张网，把他们的根据地围在中间。
“我们现在的处境，”他指着地图，“就像一个人，被三面墙围在角落里。正面是美军，左边是苏联，右边是国民党。背后……是咱们自己的百姓。”
他转过身，看着在座的人。
“墙很厚，撞不开。那怎么办？”他问，不像在问别人，更像在问自己。
没人回答。
楚风走回桌边，拿起那支短得可怜的铅笔。铅笔在他手指间转了一圈，两圈。木屑刺进他皮肤，微微的疼。
“墙撞不开，我们就不能老想着把墙推倒。”他，声音很平静，“得换个思路——墙推不倒，但墙上有缝。咱们得找到那条缝，钻出去。”
他重新在地图前蹲下。这个姿势让他腰部的旧伤一阵刺痛，他皱了皱眉，没动。
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从沿海的红圈，移到北边的蓝圈，移到内部的虚线框，最后停在西北角的那个三角上。
停住了。
“美军的海上优势，我们短时间内无法撼动。”他开口，像在自言自语，“苏联的陆上压力，我们硬扛代价太大。内部的矛盾和发展需求，更是长期的、根本的问题。”
铅笔尖在那个三角上点零。
点得很轻，但很坚定。
“但这里，”他，“西北。胡宗南的防线有漏洞，地方势力薄弱，资源虽然贫瘠，但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战略纵深，还有矿。”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种奇异的光。
“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人，苦够了。谁给他们水，谁给他们活路，他们就认谁。”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电话里李云龙的呼吸声也轻了。
“所以，”楚风站起来，腰疼得让他动作有些僵硬，“我的意见是：战略聚焦，重点突破。”
他拿起红铅笔——这次换了一支完整的——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
一个圈，圈住了沿海和核心工业区。
另一个圈，圈住了西北方向李云龙所在的区域。
画得很慢，很稳。红色的线条在泛黄的地图纸上延伸，像两条血管。
“沿海和核心区，”他指着第一个圈，“是我们的‘拳眼’。要守得牢，要造得出。但不主动出击，不扩大冲突。对美军，避其锋芒，加强防空和沿海隐蔽防御。对内部，集中有限资源，确保‘疾风’系列生产和‘争气弹’攻关。对国民党的骚扰，采取‘快准狠’的反击，打疼即止，不扩大战线。”
他顿了顿，铅笔移向第二个圈。
“西北方向，”他的声音提高了些，“是我们的‘拳锋’。要扎得深，要立得稳。”
他看向电话方向：“李云龙！”
“到！”电话里传来吼声。
“你在西北的任务升级。”楚风一字一句地，“不是牵制，是扎根。不是打闹，是建立巩固的根据地。我给你权限，给你资源——老‘疾风’战机和‘老火铳’火箭筒优先补充给你。地质队、医疗队、政工干部，我陆续派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李云龙嘶哑的声音：“老楚，你这是……要把西北变成咱们的第二个家？”
“不是第二个家。”楚风纠正他，“是第一条退路，也是第一个跳板。”
他走回桌边，手撑在桌沿上。桌沿的木刺扎进他手心，他没理会。
“我们现在不是全面开花的时候。”他环视众人，“要像握拳，把五指收回来，攥紧了，看准了，再打出去！”
他举起右手，握成拳头。拳头不大，但骨节分明，青筋凸起。
“李云龙那边是拳锋，要狠狠扎进去，扎到敌人疼，扎到咱们自己能喘气。家里是拳眼，要稳，要硬，要保证拳锋打出去的时候，后面不垮！”
拳头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然后缓缓放下。
“熬过这一段。”楚风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坚定，“等咱们的‘铁翅膀’硬了，‘长箭’利了，等西北的根扎深了，等咱们自己内部的劲儿拧成一股绳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饶脸。
“再跟他们，算总账。”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挂钟在走，嗒，嗒，嗒。
雪花还在飘，在窗外旋转，落下。
方立功第一个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算盘，算盘珠子因为他手的颤抖而微微响动。
“我同意。”他，声音干涩，“资源就这么多，必须集中使用。西北……确实是个方向。胡宗南的部队腐败，战斗力差，李云龙去，能打开局面。”
赵刚也站起来，眼镜片后的眼睛有些红：“我保留对具体战术的意见，但战略方向……我支持。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喘息的空间。西北能给我们这个空间。”
一个，两个，三个……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电话里传来李云龙的声音，这次没有嚷嚷，很沉，很稳：“老楚，你放心。西北这块骨头，老子啃定了。啃不下来，我李云龙提头来见。”
楚风没接话。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飘飞的雪。
雪越下越大了。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得刺眼。
他想起那些孩子画的蜡笔画。画上方轱辘的拖拉机，画上翅膀一边大一边的飞机。
那些画很粗糙，很幼稚。
但画那些画的手，是热的。
他转过身。
“那就这么定了。”他，“各部门，按这个思路，重新制定计划。一周内，我要看到详细的方案。”
他顿了顿，补充：“特别是转移和备份方案。核心工业的关键设备、技术资料、人才名单……都要有随时能向西北转移的预案。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会议散了。
人走了，会议室里空了下来。烟味还没散，混着炭火盆的煤烟味，形成一种特有的、沉闷的气息。
楚风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地图上那两个红圈。
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用手指在那两个圈上轻轻摩挲。
纸张粗糙的触感传来。
还有点余温。
是刚才很多人手指按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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