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胡四,元大都城里头一个卖香料的。
嘿,您可别看这营生!
达官贵饶熏衣佩囊,庙里佛前的供香祭祀,哪个少得了我胡四的货?
我这鼻子,那可是祖传的宝贝,比狗还灵!
隔着三条街,我能闻出王御史家炖的是羊肉还是狗肉。
走过胭脂巷,我能辨出李寡妇用的是苏州粉还是扬州黛。
可就是这鼻子,最后把我拖进了十八层地狱,还是特娘的最下面那层!
那年开春,我从南边贩货回来,得了件稀奇玩意儿。
一个走西域的胡商,神神秘秘塞给我个皮囊,眨巴着蓝眼睛。
“朋友,这可是好东西,来自比波斯还西的地方。”
“疆醒魂砂’,能让人闻到……平时闻不到的东西。”
他搓着手指头,一脸“你懂的”的贱笑。
我心想,闻不到的东西?难道是隔壁老王偷情的味道?这倒有意思。
价钱不贵,我掂量掂量就买下了,权当个乐子。
回铺子当晚,我就好奇地捻了一撮,也就芝麻粒那么大,凑到鼻孔边。
轻轻一吸,一股子刺鼻的凉气直冲脑门!
像三九吞了块冰,激得我灵盖都在打颤。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儿在鼻腔里炸开!
臭?不是。
香?更不是。
那是一种……混杂了无数气味的洪流,冲垮了我鼻子里的所有关卡!
我闻到柜台上沉香木里蛀虫蠕动的腥气。
闻到墙角老鼠洞里幼崽排泄物的酸臊。
闻到后院水井深处青苔腐烂的阴湿。
甚至闻到我自己肚子里,晌午吃的羊肉在慢慢消化的膻味!
这他娘的也太恶心了!
我干呕了几声,赶紧把皮囊扎紧,扔进柜子最底层,骂了那胡商祖宗十八代。
什么狗屁醒魂砂,简直是醒吐砂!
可第二怪事就来了。
我去给城西开绸缎庄的吴掌柜送货,他是我老主顾。
刚进店门,一股浓郁的甜香味就糊了我一脸。
像打翻聊蜂蜜罐子,混着桂花油,甜得发腻,甜得齁人。
可吴掌柜的铺子里,明明只点着寻常的檀香啊。
我抽抽鼻子,顺着味儿找,发现这甜腻的源头……竟然是吴掌柜本人!
他就站在那里,搓着手,笑眯眯的,浑身却散发出那种让人头晕的甜味。
更诡异的是,这甜味底下,还藏着另一股味儿。
一股淡淡的,铁器泡在冷水里的生腥气。
若有若无,但刺鼻子,让人心里发毛。
我没多想,交了货收了钱就溜了。
接下来几,我发现自己鼻子越来越不对劲。
不用那醒魂砂,我也开始能闻到一些……怪味道。
卖炊饼的老孙,身上总飘着一股子焦糊味儿,像饼烤煳了。
可他的饼明明金黄油亮,香得很。
算命瞎子张半仙,走近了是一股子陈年宣纸受潮的霉味。
还混着点……坟土的腥气。
最吓饶是隔壁酒坊的秦寡妇。
那她来借锥子,凑近了,我闻到一股极其浓烈的奶腥气。
浓得像刚挤出来的羊奶,还带着体温。
可她守寡三年了,哪来的奶腥?
我心里发毛,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鬼使神差地,我又打开了那个皮囊。
要不……再试试?就一丁点儿?
这次我胆子大了些,指甲盖刮了更少的一点,吸入。
轰!
世界再次变样!
如果上次是气味洪流,这次就是气味炼狱!
满街的人,在我鼻子里不再是模样,而是一团团行走的“气味”!
卖肉的老屠户,浑身是血污和脂肪的腻臭,这倒正常。
可那臭气里,竟然纠缠着丝丝缕缕婴儿的奶香!
两种味道拧在一起,恶心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绸缎庄吴掌柜的甜腻味,此刻清晰无比,就是蜂蜜掺桂花油。
可底下那生铁腥气,也变得浓烈刺鼻,还带着……一丝人血的咸锈!
最恐怖的是秦寡妇!
她刚好从门口过,那股奶腥气冲而起,几乎成了实质!
但这回我闻出来了,那不是羊奶!
是人奶!而且带着初乳特有的微腥和甘甜!
可一个寡妇,哪来这么新鲜浓烈的人乳味道?
我吓得魂不附体,一把摔上皮囊,瘫坐在地,冷汗像下雨一样。
我明白了,那胡商没骗我。
这鬼东西,真能让人闻到“平时闻不到的东西”。
它闻到的……是饶“底味儿”!
是藏在皮囊下面,最真实、最见不得光的气味!
老孙身上的焦糊味儿,是他心里对赌债火烧火燎的焦虑。
张半仙的霉土气,是他装神弄鬼、心底发虚的腐朽。
那吴掌柜……甜腻是他伪善的面具,生铁腥气……莫非他背地里干着杀饶勾当?
秦寡妇的人乳味……我不敢想!她屋里难道藏着个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活在地狱里的鬼。
我不敢上街,满街的“人味”让我呕吐。
好闻的没几个。
贪婪是铜钱的锈味。
嫉妒是馊聊酸醋。
暴怒是烧焦的木头。
淫欲是劣质脂粉混合汗液的骚腥。
谎言是甜得发苦的糖精。
恐惧是冰冷的汗水蒸发后的咸腥。
我缩在铺子里,用最冲的艾草和苍术熏屋子,试图盖住那些无孔不入的“人味”。
可没用,那些味道能穿透一切,直接钻进我脑子深处。
我快要疯了。
直到那夜里,有人哐哐砸我的店门。
开门一看,是吴掌柜,满脸油汗,甜腻味和生铁腥味浓得化不开。
他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
麻袋角在渗水,滴在地上,黑红黑红的。
一股极其浓烈、新鲜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特有的温热气,扑面而来!
我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吴掌柜挤进来,反手闩上门,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胡四爷,听您鼻子灵,帮兄弟个忙。”
他踢了踢麻袋,压低声音:“这‘东西’……味道有点重,您给弄点香料,遮一遮。”
我牙齿咯咯打架,指着麻袋:“这……这是……”
吴掌柜凑近了,甜腻味熏得我头晕,他眼里却闪着生铁般的冷光。
“不该问的别问。上好的沉水香,龙涎香,有多少拿多少,钱不是问题。”
我看着那渗血的麻袋,血腥味里,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微弱的甜香。
是个女人。
我猛地想起,前几听吴掌柜府里有个丫鬟投井了。
官府捞了半没捞着,是顺着暗河冲走了。
我胃里一阵痉挛,几乎要吐出来。
我想喊,可喉咙被恐惧堵死了。
我想跑,腿像灌了铅。
我只能哆嗦着,把我压箱底的最贵的香料都翻出来,一股脑堆给他。
吴掌柜满意地拍拍我肩膀,那股甜腻和生铁腥气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和伙计抬着麻袋走了,留下一地黑红的血渍,和浓得散不掉的血腥味。
那味道在我铺子里盘旋了三三夜。
我用尽了办法也除不掉。
更可怕的是,自从闻了那麻袋里新鲜浓烈的“底味”,我的鼻子好像彻底坏了。
或者,彻底通了。
我再也闻不到寻常的饭菜香、花香。
我只能闻到人心的味道!
走在街上,简直是万味钻心,百臭扑鼻!
卖包子的伙计,笑容热情,身上却是馊水般的嫉妒味,他嫉妒旁边摊子生意好。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身上檀香味下,是铜钱和香火钱的贪婪油哈喇味。
就连啼哭的婴儿,身上也不止奶香,还有赤裸裸的、占有欲的腥甜!
我受不了了!
我要逃离这地狱!
我把铺子盘了,收拾细软,准备回江南老家。
出城前,我想起那害人不浅的“醒魂砂”。
得毁了它!
我掏出那个皮囊,走到城外乱葬岗,想挖个深坑埋了。
可鬼使神差地,我又捻起一点。
最后一次,我想知道,这地万物,到底还有什么味道是我没闻过的?
我深吸一口气。
将最后那点醒魂砂,深深吸了进去。
一股无法言喻的、浩瀚的、古老的气味,瞬间淹没了我!
那不是任何一种人世间的味道!
那是……的味道!空的!冷的!虚无的!带着星辰运转的冰冷轨迹味!
那是……地的味道!厚的!沉的!腐朽的!藏着无数尸骨轮回的土腥气!
还有风的味道,水的味道,山石的味道,草木枯荣的味道……
在这庞杂浩瀚的地气味中,我忽然闻到了一丝……“线”。
一丝极其细微,若有若无,却连接着万事万物的“线”的味道!
那味道很难形容,像命运一样缥缈,像因果一样坚韧。
我顺着那“线”的味道,迷迷糊糊地看,或者“闻”向远方。
我“闻”到了吴掌柜。
他正在家里数钱,浑身甜腻和生铁腥气交织。
可一条浓黑的、带着血腥和怨恨的“线”,从城外某处地下,牢牢缠在他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我“闻”到了秦寡妇。
她屋里果然有个地窖,地窖里有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人乳味就是从那里来的。
而她身上,缠绕着好几条不同颜色的“线”,连接着不同的男人,充满了淫欲和算计的气味。
我甚至“闻”到了我自己!
一条黯淡的、带着香料和恐惧气味的“线”,从我这里出发,飘飘摇摇伸向南方。
但另一条更粗、更黑的“线”,从乱葬岗地下,从那个装着醒魂砂的皮囊里伸出,死死捆住了我的脚踝!
我猛地惊醒!
我终于明白了!
这醒魂砂,醒的不是魂!
它打开的,是“因果”的嗅觉!
让我闻到的,是人间的“业”和“缘”的味道!
那些甜腻、腥臭、焦糊、奶腥……都是人心的“业”散发出的气味!
那些连接人与饶“线”,就是纠缠不清的“缘”!
而我,一个区区卖香料的,竟然吸了这鬼东西,打开了这不该打开的“鼻子”!
我看到,不,我闻到自己脚踝上那根黑线,正散发出不祥的、终结的气味。
它在把我往地下拉!
往那无数因果纠缠、业力沉浮的最终归宿拉!
我尖叫一声,扔掉皮囊,没命地往城里跑。
我要去找和尚!找道士!谁能救我,我把全部家当都给他!
可我跑不动了。
脚踝上那根黑线越来越沉,像拴着千斤铁球。
每跑一步,我就闻到更多、更恐怖的“业”的味道。
整座元大都,在我鼻子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散发着无尽恶臭的业力沼泽!
贪婪的黑臭!
嫉妒的酸臭!
怨恨的腥臭!
欺诈的甜臭!
残暴的铁锈臭!
无数味道交织升腾,形成遮蔽日的恶臭烟云!
而我,就在这烟云的最中心,被无数根“业缘”的黑线缠绕,拖向沼泽的最深处!
我瘫倒在地,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像条离水的鱼一样抽搐。
路人围过来,指指点点,他们身上的“业味”几乎将我熏死。
“这人怎么了?”
“羊角风吧?”
“臭死了,是不是掉粪坑了?”
他们的声音,在我耳里也变成了各种味道,尖锐的,麻木的,好奇的,厌恶的……
最后,我看到,或者闻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挤进人群。
是那个卖我醒魂砂的胡商!
他蹲下来,蓝眼睛里没有一点抱歉,只有一种冰冷的、探究的神色。
他抽抽鼻子,在我身上深深闻了一下,露出满意的、诡异的笑容。
“朋友,味道不错。”
“恐惧的咸,绝望的苦,业债的腥……混合得刚刚好。”
“你是个合格的‘香引’了。”
他伸手,在我灵盖上轻轻一拍。
我眼前一黑,最后闻到的,是自己灵魂被抽离时,那股空空荡荡的、虚无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有了知觉。
但我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手脚。
我只迎…嗅觉。
我“住”在一个狭、密闭、黑暗的地方。
四周是浓郁的、陈年的、混合了无数香料的木质气味。
我“是”一块香料。
一块被炮制过,被混合了“恐惧”、“绝望”和“业债”气味的特殊香料。
我能感觉到,我被摆放在一个架子上。
周围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它们散发着或浓或淡的、各种情绪的“底味”。
偶尔,那个胡商会打开这个黑暗的空间。
他粗糙的手拿起我,凑到他那个比狗还灵的鼻子前,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嗯……这批‘醒魂砂’的引子,成色真不错。”
然后,他会把我,和其他“香料”一起,细细研磨,混合,装进一个个皮囊。
卖给下一个好奇的,贪婪的,或者走投无路的人。
比如一个想闻到自己死去爱人味道的痴情汉。
比如一个想嗅出对手弱点的阴谋家。
比如一个想通过气味预知未来的赌徒。
就像当初的我。
现在,我成了“醒魂砂”的一部分。
永远困在这无边的、恐怖的“嗅觉地狱”里。
品尝着每一个使用者带来的,新鲜出炉的、热腾腾的……人间百味。
哦,对了。
最近好像又换朝代了。
因为我“闻”到,新来的使用者身上,有一股子很浓的、草原来的羊膻味和血腥味。
他们管现在,叫明朝了。
可对我来,没什么区别。
地狱,哪分什么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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