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冯七,在北平“留真照相馆”当学徒,专门伺候那架德国来的黑匣子。
这年头,剪了辫子的遗老遗少,穿洋装的学生,胡同里的姐儿,都爱来留个影。
我呢,负责摆弄那些瓶瓶罐罐的显影药水。
暗房里那股子酸溜溜的化学味儿,我闻着比大姑娘的胭脂还舒坦。
师傅老夸我手稳,心细,是吃这碗饭的料。
可他没告诉我,有些影子,一旦留在相底上,就再也赶不走了!
那打烊前,来了个怪客。
裹着件厚厚的黑呢子大衣,竖着领子,脸藏在阴影里。
走路没声儿,像脚不沾地。
他递过来一卷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玻璃底片,嗓子眼儿里挤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轮磨铁。
“洗出来,要最清楚的,钱,加倍。”
他丢下几块沉甸甸的鹰洋,冰凉,带着股土腥气。
师傅不在,我瞧着那几块大洋,心一横,接了。
夜里,我钻进了暗房。
红灯幽幽的,像只独眼怪物的瞳孔。
拆开油纸,里面是几块十二寸的大玻璃底片,沉手。
凑到红灯下一瞧,我头皮唰地一下麻了!
底片上影影绰绰,不是人像!
拍的好像是一座楼,一座我从没在北平见过的、特别高的洋楼。
窗户密密麻麻,像蜂巢。
可每扇窗户后面,都糊着一团黑影,形状……隐约像是人,在拼命往外挤,把窗玻璃都顶得变形!
楼门口更邪性,一片惨白的光晕,光晕里伸出来许多许多手,拉长的、扭曲的手,朝着镜头方向抓挠!
这他娘的是什么鬼东西?
艺术照?也太瘆人了!
我心里打鼓,但钱都收了,硬着头皮调好显影药水。
第一块底片刚浸进去,异样就来了。
平常“嗤嗤”的细微化学反应声,这会儿变成了“滋滋”声,像油锅煎肉!
药水表面冒起一串串黏腻的泡泡,泡泡炸开,溅出刺鼻的氨水味,混着一丝……一丝难以形容的甜腥!
我捂住鼻子,用竹夹子轻轻晃动底片。
红灯下,图像慢慢显现。
更清楚了!
那楼看得真真的,灰扑颇水泥墙面,爬满了深色的、藤蔓似的污迹。
那些窗户后的黑影,果然是人形!
它们没有脸,或者脸的部分是一团旋转的、深不见底的暗影。
但它们挣扎的姿势,传递出无比的痛苦和恐惧!
楼门口那片惨白光晕里,手的数量多到令人头皮发炸!
层层叠叠,骨节扭曲,指甲尖利,充满绝望的力度!
我看得脊梁骨发凉,手一抖,竹夹子磕在盆沿上。
“当”一声轻响。
就在这声响发出的刹那,底片上,楼门口最前面的那只手,食指好像……微微勾动了一下!
我眨巴眼,凑得更近。
红灯闪烁,影像似乎也在微微波动。
幻觉,肯定是红灯看久了眼晕。
我甩甩头,继续干活。
可接下来,怪事一桩接一桩。
洗第二张时,暗房里温度骤降,我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第三张刚显影,我隐约听见极其细微的、密密麻麻的刮擦声,像无数指甲在刮玻璃。
从哪儿传来的?好像是……显影盆里?
我低头,盆中药水波澜不兴。
但底片上的图像,那座怪楼,似乎比我刚放进去时,“近”了一点?
就像镜头悄悄向前推了一截。
我能看清部分窗户上,污秽的玻璃裂纹了。
第四张,也是最厚的一张。
刚浸入特制的强化显影液,异变陡生!
暗房顶上那盏唯一的红灯,猛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
红光乱跳,照得满屋子影子张牙舞爪。
显影盆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像开水沸腾!
浓烈的、甜腥带着焦糊的怪味扑面而来,熏得我眼泪直流。
我惊恐地看见,盆中药水的颜色,正从正常的清褐色,迅速变成一种污浊的、发亮的暗红色!
像……像浓稠的血!
底片在“血水”中剧烈震颤,发出高频的“嗡嗡”声,仿佛随时要炸开!
我想把它夹出来,手指却僵在半空。
红灯疯狂闪烁的间隙,我瞥见底片上,那座楼的整体轮廓,正从平面慢慢……慢慢变得立体!
那些窗户在向外凸起!
那些手仿佛要突破底片的限制,伸到这暗房里来!
楼门口那片惨白的光晕,亮度在增强,刺得我眼睛生疼,光晕中心,似乎有个更深、更黑的影子正在成形!
“见鬼了!真见鬼了!”
我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抓起旁边的定影液,整瓶泼进显影盆!
嗤——!
一阵更加剧烈、更加刺耳的反应声响起,大团大团黄白色的烟雾蒸腾而上,带着强烈的硫磺和腐臭!
烟雾呛得我猛烈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红灯“啪”一声,彻底灭了。
暗房陷入绝对的黑暗。
只有那盆里,还在发出“滋滋”的、渐渐微弱下去的声响,还有那股让人作呕的怪味。
我在黑暗里哆嗦了足足一盏茶功夫,才连滚带爬摸到门栓,撞开暗房门,冲进外面铺子。
月光清冷,铺子里静悄悄。
我瘫坐在太师椅上,浑身冷汗,像从水里捞出来。
缓过劲,我战战兢兢点起煤油灯,摸回暗房门口,探头往里瞧。
红灯还是坏的。
借着门口透进的光,我看见显影盆一片狼藉。
药水变成了恶心的黄黑色糊状,沉在盆底。
那几块要命的玻璃底片,静静躺在糊状物里。
最上面那块,也就是最后那张,表面好像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霜一样的东西。
我捏着鼻子,用长柄夹子把它夹起来,凑到煤油灯下。
白色霜状物在灯光下迅速消融。
底片上的图像显露出来。
我一看,浑身的血都凉了!
楼还是那座楼。
但楼门口那片惨白光晕,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向外走来的黑色人影!
人影很高大,穿着似乎也是呢子大衣,低着头,看不清脸。
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楼门的边界,踩在磷片上原本空白的边缘!
就好像……他从楼里走出来,即将踏入“现实”!
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这个人影的轮廓,那身形,那大衣的样式……
竟和晚上来送底片的那个怪客,有八九分相似!
不!
不是相似!
我猛地回想起那怪客临走时,在门口月光下投下的短短一瞬侧影。
就是他!
底片上这个从怪楼里走出来的人影,就是晚上那个怪客!
那……晚上来送底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鬼?是底片里的影子跑出来了?
还是……底片里的“它”,本来就想出来,所以找了个“影子”,穿上大衣,来给我送“门”?
我手一软,底片“咣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些诡异的影像,随着玻璃碴子,四处飞溅。
我仿佛听到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叹息声,在碎片落地的响动中一闪而逝。
我疯了似的把地上所有底片碎片,连同盆里污秽的药水残渣,全部扫进一个铁皮桶。
淋上煤油,扔到后院井,一把火烧了。
火焰腾起,是诡异的青绿色,火苗扭动,像那些窗户后的黑影在舞蹈。
燃烧时发出的气味,恶臭难当,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凄厉的尖啸。
邻居被臭味惊动,探头骂街,我胡乱搪塞过去。
烧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烧干净,留下一滩漆黑的、胶质般的污迹,渗进砖缝,怎么刷都刷不掉。
我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
不过是撞了邪,烧干净就没事了。
可从那晚起,我就不对劲了。
先是眼睛。
我看东西,偶尔会泛起一层淡淡的、灰蒙蒙的底色。
看久了,觉得所有东西的边缘都有些模糊,有些……重影。
尤其是看人。
迎面走来一个人,我有时会瞥见他身后,拖着一道极淡的、灰白的“影子”。
不是阳光下的影子,是更像……底片上那种虚影。
那虚影的动作,偶尔会和本人不太同步。
本人抬手挠头,那虚影可能正慢慢抬起手,指向某个方向。
我眨眨眼,虚影又不见了。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暗房待久了伤眼。
可紧接着,耳朵也出了问题。
夜里躺下,万俱寂时,我总能听到极其细微的、持续的“滋滋”声。
不是耳鸣。
就是显影药水反应的那种“滋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从墙壁里,从地板下,从我的枕头里!
还有那种指甲刮玻璃的密集声响,细细碎碎,忽远忽近。
我被折磨得夜不能寐,眼圈发黑,精神恍惚。
师傅看出我不对劲,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哪敢实话?支吾过去。
直到那,我给一位穿着时髦旗袍的太太拍照。
布好光,调好焦距,请她坐好。
“太太,笑一笑,看这里。”
我捏着橡皮球快门线,对准她。
镜头里,太太笑容得体。
可就在我按下快门的瞬间!
透过镜头,我骇然看见,太太坐着的那张绒面椅子后面,墙壁上,缓缓“渗”出了一片灰色的、模糊的影像!
就是那座怪楼的轮廓!
虽然淡得像水渍,但我绝不会认错!
而且,楼的一扇窗户,正对着太太的后脑勺!
窗户里那团人形黑影,似乎正张开双臂,做出拥抱或吞噬的姿势!
我惊得手一抖,照片拍虚了。
“你怎么搞的?”太太不满。
“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重拍!重拍!”我连连道歉,冷汗浸湿了内衣。
再透过镜头看,墙壁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樱
是我又出现幻觉了?
可刚才那一幕,实在太真切了!
冲洗这张拍虚聊照片时,我更是心惊肉跳。
照片上,太太影像模糊。
但她身后的墙壁上,那片灰楼的水渍状轮廓,竟然在相纸上显出了一点点!
虽然极其淡,淡得几乎像相纸本身的瑕疵,但我用放大镜仔细看,分明就是!
那座楼……那座底片里的怪楼……它好像……跟着我?
或者,它通过那晚的底片,把什么“东西”留在了我的眼睛里?我的意识里?
我开始害怕镜头,害怕暗房,甚至害怕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试过闭上眼睛,可闭上眼睛,那片灰楼的影像,反而更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
窗户后的黑影蠕动,门口的光晕闪烁,那只迈出的脚……
还有那个穿呢子大衣、低头走来的“人”。
我快被逼疯了。
我去找过和尚念经,找过道士画符。
有点用,能让我安睡一两个时辰。
但“滋滋”声和刮擦声,还有偶尔瞥见的灰白重影,从未真正消失。
那座楼,像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刻进了我的脑髓里。
直到一个月后,我偶然路过城西一片废弃的洋人旧租界。
那里杂草丛生,有几栋没拆完的破旧洋楼。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
穿过断壁残垣,走到最深处。
我猛地僵住了,血液冻结,呼吸停止。
眼前,矗立着一座灰扑颇、五层高的水泥洋楼。
窗户密密麻麻,许多玻璃破碎,像空洞的眼眶。
墙面爬满深色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楼门空洞洞地敞开着,里面漆黑一片。
这楼……这楼……
除了更破败,除了没有那些黑影和光晕……
它的样式,它的比例,它那令人不适的压迫腑…
和我那晚在底片上看到的怪楼,一模一样!
这里,就是那座“”在现实中的样子?
我双腿发软,想逃,却像被钉在原地。
目光死死盯着那黑洞洞的楼门。
晚风穿过破窗,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饶呜咽。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楼门内的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片惨白的光晕。
光晕里,伸出一只只苍白的手。
还有那个穿着呢子大衣、低头的身影,正一步步,从光晕深处,从绝对的黑暗里,向我走来。
他的脚步无声,却仿佛踩在我的心脏上。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即将踏出楼门的那一刻,他慢慢抬起了头。
煤油灯下,我看清了那张脸。
没有五官。
只有一片平滑的、微微反光的黑暗。
像一块尚未显影的、巨大的玻璃底片。
而在这“底片脸”的正中央,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的影像。
那是一个惊恐万状的人脸。
那张脸……是我!
是我此刻扭曲恐惧的脸!
它被“印”在了那张“底片脸”上!
穿呢子大衣的身影,抬起一只同样模糊的手,朝我招了眨
一个沙哑的、混合着“滋滋”电流杂音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显影……完成了……”
“你……看得见楼了……”
“你……就是下一张……底片……”
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转身没命地狂奔。
跑出废弃租界,跑过街道,一路狂奔回照相馆。
我锁死所有门窗,缩在柜台后面,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完了。
它找到我了。
它不是鬼,不是妖。
它是一种“现象”,一种通过照相术、通过窥视“不该窥视的影像”而触发的诅咒!
那卷底片是诱饵,是门缝。
我看进去了,它就顺着我的“看”,爬进了我的眼睛,寄生在我的视觉里。
我看见的楼越多,它在现实中就越清晰。
它在把我,变成它的一部分,变成一张活着的、能行走的“底片”!
而那个穿呢子大衣的无面人,就是上一个“显影完成”的受害者!
现在,轮到我了。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毁了这一切!
当晚,我溜进暗房,砸了那架德国相机,砸了所有显影定影的药水瓶。
把能找到的所有照片、底片,堆在一起,淋上煤油。
我要烧了这鬼地方!
点燃火柴的瞬间,我透过跳动的火苗,看见四周的墙壁上,浮现出无数淡灰色的、那座楼的影像!
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每一扇窗户后,都有黑影在向我招手。
楼门口,那片惨白的光晕连成一片,里面挤满了穿呢子大衣的无面人!
它们都在等着我!
等着我“显影”完成,加入它们!
火焰腾起,吞噬了照片,吞噬了木架,吞噬了窗帘。
浓烟滚滚,热浪逼人。
我呛咳着,徒门口,看着毕生心血在火中化为灰烬。
心中竟有一丝解脱。
烧吧!烧干净!
把我也烧干净!
可我忽然发现,无论火光多么明亮,都无法驱散我眼中那片顽固的、灰蒙蒙的底色。
那座楼的轮廓,反而在火光映照下,在我视野的边缘,越来越清晰。
我甚至能闻到,火焰燃烧产生的焦臭中,又混入了那股甜腥的药水味。
耳边,“滋滋”声和刮擦声响成了一片,如同潮水。
我踉跄着冲出自家的照相馆,冲进漆黑的胡同。
背后,是冲的火光和邻居的惊呼。
前面,是无尽的、弥漫着灰白雾气的黑暗。
我跑到哪儿,那座楼的虚影就跟到哪儿。
它不再只是出现在墙壁上,而是浮现在夜空中,倒映在水洼里,甚至烙印在我自己的手掌上。
我开始看不清现实世界的细节。
所有饶脸,都逐渐模糊,褪色,变成灰白的、平滑的轮廓。
只有那座楼,只有楼里的黑影和无面人,色彩越发分明,动作越发鲜活。
我知道,我的“显影”快到终点了。
现实正在从我眼中剥离,褪去。
而那相底里的世界,正在成为我唯一的真实。
最后那一夜,我瘫坐在城墙根下,精疲力竭。
抬头看,没有星星月亮,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微微泛着灰白光晕的“底片”。
那座五层怪楼,就巍然矗立在这“底片空”的正中央。
楼门大开,光晕耀目。
所有的无面人,都站在光晕里,静静“望”着我。
那个第一个走出来的无面人,再次朝我招手。
这一次,我没有抗拒。
因为我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轻飘飘,边缘模糊,泛起灰白的颗粒。
我对色彩的感知在消失。
触觉在消失。
只剩下无休无止的“滋滋”声,和那座楼无言的吸引。
我慢慢站起身,朝着城墙——在我眼中,那是楼门前一道矮矮的门槛——走去。
我的脚步无声。
我的影子,在我身后,拉得很长,很长,并且凝固不动,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迈过“门槛”的瞬间。
无尽的、冰凉的、滑腻的黑暗包裹了我。
紧接着,是刺目的白。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惨白的光晕里。
前后左右,是无数沉默的、穿着呢子大衣的无面人。
我们面前,是一扇巨大的、模糊的玻璃窗。
窗外,是流动的、失真的、泛着灰白底色的“世界”。
偶尔会有一张惊恐的、扭曲的、鲜活的人脸,凑到“窗外”短暂地窥视。
就像当初的我,在红灯下窥视底片。
然后,那脸的主人,就会开始他的“显影”过程。
最终,他会来到“楼”前。
我们会“帮”他,完成最后一步。
光晕深处,影东西”在分配任务。
一种无声的指令,直接流入我们这些“完成品”空荡的脑海。
新的“底片”需要投递。
新的“眼睛”需要被捕获。
新的需要在又一个窥视者的世界里,奠基,显影,成形。
我慢慢转过身,面向光晕深处。
我的脸,平滑如镜,微微反光。
一张崭新的、空白的底片。
等待着,印上第一个惊恐的影像。
而我那件凭空出现的、厚实的黑呢子大衣口袋里,不知何时,已揣着一卷用油纸包好的玻璃底片。
冰凉,沉重。
带着永恒的、甜腥的显影药水的气息。
我得去找一个照相馆。
找一个手稳、心细的学徒。
他最好,对那暗房的红灯,充满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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