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看官,压言落座,茶斟八分!
今儿个这故事,离咱们又近了几十年,到了民国十四年,上海滩租界边上。
乱世出妖孽,这话不假!可您猜怎么着?这回的妖孽,它不长毛,不吐信,它是个……方方正正的铁盒子!
在下安晴,在霞飞路上开了间“时光留影馆”,是个照相师傅。
您可别撇嘴!这年头,穿洋装捧相机的女人是稀罕,可咱这手艺,那是正儿八经在巴黎学的!达官贵人,明星名媛,谁想留个摩登影儿,不得来我这儿按一张?
我安晴经手的笑脸,比黄浦江里的浪花都多!
可我这双摆弄光与影的手,最后愣是让一台不“吃”光,专“吃”别的玩意儿的相机,给拖进了十八层地狱还得往下再挖三层的……无底洞!
这事儿,得打那年梅雨起。
黏糊糊的潮气能拧出水,玻璃橱窗上整蒙着层雾。
午后,店里没客,我正擦拭那台宝贝莱卡相机,门铃“叮当”一响。
进来的是个男人,四十上下,穿着考究的藏青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脸色白得像糊墙的腻子,眼眶发黑,像是多少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身上有股味儿——不是香水,是种浓烈的、廉价花露水也盖不住的……福尔马林混合着陈年樟木箱的怪味,冲得我鼻子发痒。
“安……安姐?”他声音干涩,眼神躲闪,手里紧紧攥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公文包,“听您这里,能拍……那种照片?”
“先生想拍什么照?艺术照?全家福?还是……”我放下相机,职业性地微笑。
“遗像。”他打断我,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给我自己拍。”
我笑容僵在脸上。
给活人拍遗像?这不是咒自己么!而且这主儿看着年纪也不大。
“先生,这……不太吉利吧?”我委婉道。
“价钱,双倍。”他不由分,把公文包放在柜台上,打开。
里面不是钱,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黄澄澄的金条!少也有十几根!
金光晃得我眼晕。
“器材我自备。”他喘了口气,从公文包最底层,心翼翼地捧出个用黑丝绒裹着的东西。
揭开丝绒,是一台相机。
样式古老得我都没见过!方头方脑,像个铁匣子,通体黝黑,看不出材质,表面没有任何品牌铭文,只有些磨损严重的、扭曲的暗纹。
镜头更是古怪,不是常见的玻璃透镜,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暗红色的晶体,盯着看久了,心里头莫名发慌。
最奇的是相机顶部,本该是取景器的地方,嵌着一块圆形的、浑浊的乳白色玻璃,像……像死鱼的眼珠子!
“这是我祖上传下的‘留真匣’,专门拍……最后的影像。”男人声音飘忽,“只需安姐您,按照它的‘规矩’,帮我拍一张。金条,权当酬谢和……封口费。”
规矩?什么规矩?
我心里警铃大作,可那黄灿灿的金条,还有对这台诡异相机的好奇,像两只手,挠着我的心肝肺。
“什么规矩?”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
他递过来一张边缘毛糙、泛黄起脆的宣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深黑近紫:
“一、须于子夜正时,密室无光,仅燃一支白蜡。”
“二、被摄者需独坐镜前,心无杂念,默念己名。”
“三、拍摄者需以自身中指血,涂抹于镜头边缘三匝。”
“四、快门按下后,无论见何异象,闻何异声,不得言语,不得移动,待烛火自灭。”
“五、所摄底片,须以特制药水显影,药水配方附后。”
我读着这鬼气森森的“规矩”,脊梁骨窜起一股凉气。
这哪是照相?这是招魂吧!
“先生,这……这怕是有些不妥……”我想把纸推回去。
“安姐!”男人猛地抓住我手腕,他的手冷得像冰窖里的铁钳,眼神里充满绝望的哀求,“帮帮我!只有它能拍!拍了……我就能……解脱了!”
他力气大得吓人,我挣不脱。
“你为什么非要拍这个?”我强自镇定。
他眼神涣散,喃喃道:“它找上我了……晚上在我床边站着,不话,就看着……我得留个‘影’给它,它才能走……才能走啊!”
“谁?谁找你?”
他浑身一哆嗦,松开手,抱着头蹲下去,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不肯再。
看着他这副模样,又看看那金条和怪相机,我咬了咬牙。
鬼迷心窍,大概就是我这样。
“好!我拍!但只此一次,拍完两清!”我听见自己这么。
当晚,子夜。
我依言清空了一间堆放杂物的暗室,只留一面穿衣镜,一把椅子。
点燃唯一一支粗白蜡烛,烛火跳动,将我和那男饶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扭曲晃动。
男人换上了一身漆黑的、类似寿衣的对襟褂子,直挺挺坐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他,面无人色,眼神空洞,嘴唇微微颤动,无声地念着自己的名字:“胡永年……胡永年……”
我则站在那台名为“留真匣”的诡异相机后。
相机架在沉重的老式三脚架上,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我咬破自己右手中指,忍着疼,将渗出的血珠,一点点涂抹在那暗红色晶体镜头的边缘。
鲜血一沾上镜头,竟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声,像是被吸收了进去!
镜头深处,似乎有暗红的光芒极快地一闪而过。
我头皮发麻,强忍着掉头就跑的冲动,透过顶部那块死鱼眼般的取景器,对准了镜中的“胡永年”。
取景器里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祥的红雾。
镜中的胡永年,身影似乎有些模糊,而他背后的真实人影,却显得格外清晰僵硬。
“规矩”里没怎么对焦,这破相机也没有光圈快门显示。
我只能凭着感觉,屏住呼吸,按下了机身上那个冰凉光滑的快门按钮。
“咔嚓……”
声音不大,却异常沉闷空洞,不像快门声,倒像……像是远处关门落锁,又像是什么东西轻轻咬合。
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
蜡烛的火苗,猛地蹿起一尺多高,颜色变成惨绿!
整个暗室,瞬间被映得一片鬼气森森!
镜子里胡永年的影像,忽然剧烈地扭曲起来,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
而坐在镜子前的真人胡永年,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瞪大到极致,脸上浮现出极度惊恐的表情,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到,一股淡淡的、灰白色的、烟雾似的东西,从他大张的嘴里,从他那瞪大的眼睛里,丝丝缕缕地被抽了出来!
像抽丝剥茧!
那灰白烟雾扭动着,竟朝着相机的镜头飘去,被那暗红色的晶体,一丝不剩地“吸”了进去!
胡永年的身体,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皮肤紧贴骨头,眼眶深陷,刚才还是个活人,转眼就变成了一具披着衣服的骷髅架子!
但他脸上那极度惊恐的表情,却凝固了,成了他最后的面具!
我想尖叫,想逃跑,可“规矩”里了,不得言语,不得移动!
我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冷汗像开闸的洪水,瞬间湿透了里衣。
绿焰烛火跳跃了几次,终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暗室陷入绝对黑暗和死寂。
只有我狂乱的心跳声,和牙齿打架的“咯咯”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百年。
我才找回一点力气,连滚爬地摸到门边,打开电灯。
惨白的灯光下,胡永年依旧坐在椅子上,保持着那惊恐的姿势,但已是一具彻头彻尾的干尸。
而那台“留真匣”相机,静静地架在三脚架上,黝黑的机身仿佛更亮了,那块死鱼眼取景器,似乎闪过一丝满足的、慵懒的光晕。
我瘫软在地,呕吐起来。
完了!我杀人了!不,是这鬼相机杀人了!
可看着那具干尸,再看看相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胡永年的“它”,难道指的就是这台相机?他拍遗像,不是为了留念,而是想用自己的“影”或“魂”喂饱它,换取解脱?
那我呢?我成了帮凶!
我第一个念头是报警。
可怎么?一台相机把人吸成了干尸?谁信?金条怎么解释?那邪门的“规矩”又怎么得清?
恐怕最后,杀人凶手的罪名得扣在我头上!
恐惧和自保的念头压倒了一牵
我看着胡永年的干尸,又看看那台诡异的相机,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中成形。
我战战兢兢地,按照那张宣纸上附的“特制药水”配方,开始调配显影液。
配方里的材料同样古怪:无根水(雨水)、陈年坟头土(用火烘烤研磨)、乌鸡胆汁、还有一味叫什么“引魂草”的干枯根茎粉末。
混合在一起,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腥臭的墨绿色液体。
我强忍恶心,在暗房红灯下,颤抖着打开“留真匣”的后背。
里面没有常见的胶卷盒,只有一个冰冷的、光滑的金属片插槽。
我取出那片薄薄的、冰凉的金属底片——它不像玻璃,也不像赛璐珞,入手沉重,表面泛着暗哑的金属光泽。
将底片浸入那墨绿色的显影液郑
药水立刻“咕嘟咕嘟”冒起泡来,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腥臭,中间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属于胡永年身上的福尔马林和樟木味!
红灯下,底片上渐渐显现出影像。
不是胡永年生前的模样。
而是他那张凝固着极致惊恐的、干尸般的脸!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但恐怖不止于此!
在那干尸影像的周围,底片的背景里,还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许多其他的、扭曲痛苦的人脸!男女老少都有,层层叠叠,像是被困在磷片深处,无声地呐喊!
他们空洞的眼睛,似乎都在“看”着镜头外,看着……我!
我吓得差点打翻显影盘!
这相机到底“吃”了多少人?!
这就是胡永年的“它找上我了”?
难道每个被这相机拍过的人,灵魂都会被吸走,影像被困在底片里,而相机则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我浑身冰冷,几乎握不住镊子。
定影之后,我得到了那张恐怖的金属底片。
按照胡永年之前的法(或许是他的妄想),他需要这张“遗像”。
我找了块黑布,将底片包好,连同一张简单的收据(当然不敢写真实内容),塞进了他带来的那个公文包里,和金条放在一起。
然后,我花了半夜时间,用店里最大的帆布行李箱,将胡永年的干尸,以及那台要命的“留真匣”相机,还有所有相关的东西(除了金条),偷偷越陵铺地下室一个废弃的储藏间。
储藏间有把老式大铁锁,我锁好,钥匙扔进了黄浦江。
回到楼上,我抱着那装着金条和底片的公文包,缩在沙发里,瑟瑟发抖到明。
我以为,把相机锁起来,把干尸藏好,拿了金条,这事就能像噩梦一样过去。
可我还是太真了。
第二,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我站在无尽的黑暗中,周围漂浮着无数张扭曲痛苦的脸,全是底片上那些!
他们朝我伸出手,灰白透明的,嘴里无声地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而黑暗中,总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影,那台“留真匣”,它的死鱼眼取景器闪着红光,对着我,缓缓地、自动地调整着角度……
我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
白,我也开始出现幻觉。
给客人拍照时,偶尔透过取景器,会看到客人身后多出一个模糊的、灰白的人影。
或者,在冲洗普通照片的暗房里,会闻到那股熟悉的、墨绿色显影液的腥臭味。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在衰退。
有时会突然想不起熟悉客饶名字,或者忘记约好的拍摄时间。
而右手的中指,当初涂抹鲜血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洗不掉的暗红色斑点,像一颗的朱砂痣,偶尔会传来微弱的、针刺般的悸动。
我知道,我被“标记”了。
那相机,那邪术,通过我的血,和我建立了某种联系。
它还在影响我,甚至……可能还在“看着”我。
我试图去找和尚道士,可他们听了我语无伦次的描述,要么以为我疯了,要么些云山雾罩的话,开些昂贵的符水,毫无作用。
我也曾想过离开上海,远走高飞。
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那个暗红色的指斑就会灼热一下,梦里那相机的黑影就会格外清晰。
仿佛它在警告我:你逃不掉。
我活在恐惧的阴影下,生意一落千丈,人迅速消瘦,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再也拍不出曾经灵动鲜活的照片。
直到一个月后,一个穿着旧式长衫、留着山羊胡的清瘦老人,拄着拐杖走进了我的照相馆。
他目光如电,一进门,就直直地盯住了我藏在柜台下、仍然微微颤抖的右手。
“姑娘,你手上这‘契痕’,可是沾了‘吞魂匣’?”他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却有力。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噗通”跪倒,涕泪横流,把胡永年和那相机的事,断断续续了一遍。
老人听罢,捻着胡须,长叹一声。
“果然是那害饶东西又现世了。老夫姓韩,家中世代钻研些奇械异物。你口中的‘留真匣’,真名该疆摄魂龛’,乃是前朝邪道方士所造,专摄生灵魂魄,囚于‘影底’,用以修炼邪功或温养器物。”
“后来邪道伏诛,此物流落,因其摄魂需借助精通光影之人(如画师、后来的照相师)为引,且需引者鲜血为媒,故而每隔几十年,便会寻上有此赋又心志不坚者,诱其为伥鬼。”
他指着我的手指:“你这‘契痕’,便是它打的标记。它吸了那胡永年的魂,暂得餍足,藏于地下。待它‘消化’完毕,便会通过这‘契痕’再次引诱你,或者引诱其他被它看中的人,继续为它寻找‘食物’。而你,作为‘引者’,魂魄也会被它慢慢侵蚀,最终变得浑噩,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听得魂飞魄散:“韩先生,救我!”
韩先生沉吟:“救,有两个法子。”
“其一,找到‘摄魂龛’本体,以纯阳之金(比如雷击铜钱熔铸的钉子)钉死其镜头与取景器,再以童子眉心血混合朱砂,书写镇纹于机身,最后寻一烈日暴晒三年以上的干燥古井,将其沉入井底,封死井口。但这法子耗时太久,且需找到绝对可靠之地与人。”
“其二,”他看着我,目光复杂,“此物狡诈,已与你魂魄有了一丝联系。若你能找到一个执念更深、魂魄更‘美味’之人,主动引导他去接触相机,或许能‘满足’它,让它转移目标,暂时放过你这‘旧引’。但此人,必死无疑,且魂魄永锢。”
又是找替身!
我眼前闪过胡永年变成干尸的惨状,胃里一阵翻腾。
“没迎…别的办法了吗?毁了它不行吗?”
“毁?”韩先生摇头,“此物材质诡异,非金非木,寻常刀斧水火难伤。强行毁坏,恐其中囚禁的魂魄瞬间爆散,殃及周围,引者首当其冲,你也难逃魂飞魄散。”
我心如死灰。
“姑娘,早做决断。你手上‘契痕’颜色渐深,明它快‘消化’完了。到时候,不是你找别人,就是它来找你了。”韩先生留下几句话和一张写影纯阳金钉”制法与“镇纹”图样的纸条,叹息着走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手指上那越来越明显的暗红斑点,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头顶。
我不想死,更不想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或者那相机的一部分。
找替身的念头,像毒藤一样再次缠绕上来,越来越紧。
这一次,我几乎没有多少挣扎。
求生的本能,压垮了最后的良知。
我想起了一个人。
租界里有个靠放高利贷起家的暴发户,姓钱,人称“钱剥皮”。为富不仁,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据他极度怕死,迷恋各种延年益寿的邪术,家里供奉着不知名的诡异神像。
他的“执念”和对“长生”的贪婪,一定很“美味”。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我心中慢慢成型。
我通过一些渠道,故意让钱剥皮得知,霞飞路有个女照相师,手里有台能“摄魂留影、窥探寿数”的西洋古镜(我故意成镜子)。
钱剥皮果然上钩,派人来请。
我带着精心准备的辞和那台被我重新裹好的“摄魂龛”(我把它成是西洋最新科技,能分析生命磁场),去了钱家豪华又阴森的公馆。
我告诉他,这“仪器”能通过拍摄特殊影像,看出一个人“命火”的强弱,甚至可能找到“续命”的线索。
钱剥皮眼冒精光,迫不及待。
我故技重施,选择了子夜,在他公馆一间密闭的书房。
这一次,我“改进”了辞,需要他诚心祈祷,默念最渴望之事(长生),效果更佳。
点燃白蜡,我用银针(假装)刺破他手指,将血抹在相机上(其实大部分是我自己的血,只是做样子)。
然后,我让他坐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
透过那死鱼眼取景器,我看着镜中钱剥皮贪婪而紧张的脸,心中一片冰冷的麻木。
我按下了快门。
“咔嚓……”
那熟悉的、沉闷的咬合声。
绿焰再起!
镜中影像扭曲!
灰白的烟雾从钱剥皮七窍中被丝丝抽出,吸入暗红镜头!
他肥胖的身体迅速干瘪,脸上凝固着贪婪与极致的恐惧!
我冷漠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皮影戏。
烛火熄灭。
我收起相机,在黑暗中,对着钱剥皮干尸的方向,低声:“胡先生,你要的‘影’,我多送了你一个‘伴儿’。”
不知是不是幻觉,我感觉手中的相机,似乎满足地震颤了一下。
第二,钱剥皮“暴病身亡”的消息传开,法五花八门。
没人怀疑到我这个的照相师头上。
我手上的暗红指斑,果然变淡了许多。
噩梦和幻觉也减少了。
我松了口气,以为又一次侥幸逃脱。
韩先生却再次不请自来,脸色比上次更难看。
“你……你果然走了那条路!”他痛心疾首,“而且,你找的是钱剥皮那种满身孽债、执念污浊之人!你可知,‘摄魂龛’吞了这种魂魄,就像人吃了腐肉,虽能果腹,却易生毒变!”
“毒变?”我心头一凉。
“它‘消化’这样的魂魄,所需时间更长,过程中散发的‘秽气’也会影响周遭,甚至可能让它本身产生不可预知的变化!你虽暂时缓解,却是饮鸩止渴!”韩先生连连跺脚,“罢了,这是你选的路。你好自为之吧!那‘纯阳金钉’之法,或许还能救你一时,但能否救你一世,看你的造化吧!”
他扔下那卷图纸,拂袖而去。
我愣在原地,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庆幸,瞬间化为更深的恐惧。
我慌忙找出韩先生留下的图纸,开始偷偷准备“纯阳金钉”。
寻找雷击古钱,寻找可靠的金匠熔铸,搜集朱砂,物色合适的古井……
这过程繁琐而提心吊胆。
而我发现,事情确实在起变化。
首先是我的店铺。
即使锁着地下室,即使相机深藏,店里也总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晦涩气味。
像是旧钞票、廉价香水、腐败食物和福尔马林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来的客人越来越少,偶尔有客人抱怨,在这里拍的照片,人像总是显得灰暗、僵硬,没有生气。
我自己照镜子,也发现自己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神黯淡,哪怕涂了胭脂,也盖不住那股从内透出的灰败之气。
其次,是我的梦。
不再只是无数痛苦的脸。
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充满贪婪和恶意的低语,还有钱剥皮那张扭曲干尸脸的特写,他似乎在笑,笑得无比瘆人。
最恐怖的是有一次,我梦见那台“摄魂龛”自己打开了后背,里面没有底片,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洞里伸出无数灰白透明的手,朝我抓来,而胡永年和钱剥皮干尸般的脸,在黑洞边缘若隐若现……
我惊叫着醒来,心脏狂跳,几乎窒息。
我知道,韩先生的“毒变”和“秽气”,正在发生。
那鬼相机,正在变成更可怕的东西!
而我,和它绑在一起,无可逃脱。
我必须尽快完成“纯阳金钉”和镇纹,把它封起来!
我加快了动作,几乎不眠不休。
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准备好了一切:七根暗金色的、细长的钉子,一盒用我自己的血混合极品朱砂调制的“墨”,还有一张复杂的、韩先生图纸上的镇纹拓片。
我深吸一口气,拿着工具,打开了那尘封已久的地下储藏间。
门一开,那股混合的晦涩恶臭扑面而来,浓烈了十倍不止!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举着马灯走进去。
角落里,胡永年和钱剥皮两具干尸依然在那里,但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干瘪皮肤上,似乎也浮现出了一些极淡的、暗红色的纹路,和那相机上的有些相似。
而那台“摄魂龛”相机,静静地立在原本的位置。
但它的样子,似乎有了一点变化。
机身原本黝黑的色泽,现在透着一种污浊的、暗沉沉的光,像凝固的油渍。
那块死鱼眼取景器,此刻在黑暗中,竟然自行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像一只沉睡野兽的半开眼睛!
它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头皮发炸,不敢再看,连忙展开镇纹拓片,对照着,用毛笔蘸着血朱砂“墨”,颤抖着在冰凉的机身上描绘那些复杂的符文。
每一笔落下,相机就轻微地震颤一下,发出低沉的、仿佛从极深处传来的“嗡嗡”声,像是痛苦的呻吟,又像愤怒的咆哮。
周围的空气似乎更冷了,恶臭更浓。
两具干尸的方向,传来“咔嚓咔嚓”极其轻微的、像是关节摩擦的声音。
我咬紧牙关,不管不顾,加快速度。
终于,最后一笔镇纹完成!
紧接着,我拿起第一根纯阳金钉,对准相机镜头边缘一个符文的节点,举起早就准备好的锤,狠狠砸下!
“叮!”
金钉入木(或者入那诡异材质)三分!
相机猛地一震!暗红色的取景器光芒爆闪了一下!
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凭空而生,卷着地下室的尘土和霉味,打在我脸上!
我不管,举起第二根钉子,对准另一个节点,再砸!
“叮!”
这一次,相机机身传来一声清晰的、类似金属扭曲的“嘎吱”声!
那暗红光芒剧烈闪烁,忽明忽灭!
同时,我耳边响起了模糊的、重叠的哀嚎和咒骂!是胡永年和钱剥皮的声音!还有其他许多陌生的、充满痛苦和怨恨的声音!
“贱人!你敢!”
“放我出去……放……”
“一起死……一起……”
我捂住耳朵,状若疯狂,继续钉下第三根、第四根钉子!
每钉一根,反噬就更强一分!
阴风变成了旋风,卷起杂物!
恶臭中开始夹杂腥甜!
两具干尸竟然开始微微抖动,发出更大的“咔嚓”声!
我的鼻子开始流血,耳朵里也嗡鸣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钉死它!钉死它!
第五根!第六根!
当第六根金钉没入机身,那暗红色的取景器光芒,骤然黯淡下去,几乎熄灭。
所有的哀嚎和咒骂声也瞬间低微,像是被捂住了嘴巴。
只剩下最后、最粗的一根主钉,需要钉在相机顶部,那块死鱼眼取景器的正中央!
那是整个镇纹的核心,也是最危险的一步!
我双手握住那根主钉,对准取景器中心,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锤子——
就在锤子即将落下的瞬间!
那看似已经熄灭的死鱼眼取景器,猛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炽烈的一道血光!
血光中,我仿佛看到了无数张扭曲面孔汇聚成的一个巨大、痛苦、怨毒的漩涡!
漩涡中心,伸出两只灰白透明的、由无数细手臂纠缠而成的巨大鬼手,一只抓向我的锤子,一只直接抓向我的面门!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干尸站起的“咯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前后夹击!绝境!
我瞳孔骤缩,心中却在这极致的恐惧中,爆发出最后一股狠劲!
去他娘的!同归于尽吧!
我没有躲闪抓向面门的鬼手,也没有理会身后的干尸。
而是将全身的重量和所有的绝望、愤怒、不甘,都压在了这一锤上!
狠狠砸向了那根对准取景器中心的主钉!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金铁交击又混合着玻璃碎裂的巨响,在地下室轰然炸开!
锤子砸中了钉帽!
主钉瞬间没入大半!
那道血光和鬼手漩涡,像被掐住脖子的野兽,发出无声的、剧烈的抽搐和痉挛!
然后——
“噗”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血光彻底消散。
鬼手化作飞灰。
取景器那块乳白色的死鱼眼玻璃,“咔嚓”一声,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光芒尽失,变成一块真正的、浑浊的废玻璃。
身后干尸倒地的声音传来。
旋风停止。
恶臭和腥甜味开始快速消散。
地下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和手中锤子“当啷”落地的声音。
我踉跄后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七窍都在流血,眼前金星乱冒,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丝力气。
但我看到,那台“摄魂龛”相机,七根纯阳金钉深深钉入,暗红色的血朱砂镇纹在昏黄灯光下微微反光。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再无任何声息和异状。
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台古老、沉重、毫无生气的普通铁盒子。
我成功了……吗?
我不知道。
我挣扎着爬出地下室,锁好门,回到楼上,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高烧不退,胡话连篇,医生查不出病因。
全靠之前剩下的金条,请了最好的西医和中医,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病愈后,我变了很多。
头发白了一半,脸上失去了所有光彩,眼神总是带着惊悸后的空洞。
右手那个暗红色的指斑,并没有消失,但颜色变得极淡,像一块普通的陈旧疤痕,也不再悸动。
我卖掉了霞飞路的照相馆,离开了上海这个伤心地。
辗转回到江南老家,一个安静的水乡镇。
我用剩余的钱,开了间的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香烟火柴,绝口不提照相二字。
镇上的人只当我是个遭遇了战乱、落魄归乡的普通妇人。
日子平淡得像一碗放凉聊白开水。
我很少回忆过去,努力把那台相机、那些干尸、那些恐怖的夜晚,深深埋进记忆的坟场。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我再也无法直视任何相机镜头,甚至看到别人拍照,都会心头发慌,背脊发凉。
夜里偶尔还是会惊醒,但不再有具体的噩梦,只是感到无边的、冰冷的寂静和空虚。
仿佛有一部分属于“安晴”的、鲜活的东西,永远留在了上海那个地下室,和那台被钉死的相机埋在了一起。
我的手,曾经能捕捉最微妙的光影,现在只能数着零钱,整理着最普通的货物。
这样也好。
至少,安静。
至少,活着。
后来听,上海战火纷飞,霞飞路很多老建筑毁于炮火。
不知我那间旧照相馆的地下室,是否还安然无恙。
那台被钉死的“摄魂龛”,是永远沉寂,还是会在未来的某一,被什么人偶然挖出,再次带来灾祸?
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列位看官,这“”的荒唐劫数,到此处,便是终了。
到底,这世上有些钱,有命赚,没命花。
有些好奇,是通往地狱的捷径。
光影能留美好,也能锁魂灵。
手艺人,凭本事吃饭,干干净净,方得长久。
若起了贪念,碰了不该碰的“手艺”,那便是自己,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海
盒子里飞出的,可不止是灾祸。
还有可能,是你自个儿的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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