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少爷们儿,压压惊,稳稳神儿!
咱这趟锣鼓点儿,可要敲到元大都的地界儿上了!
话元朝至正年间,那大都城里头,三教九流,胡汉杂处,热闹是真热闹,邪性也是真邪性!
的我那会儿,在城南“广和楼”戏班子当个拉弦儿的,人称“快弓赵”。
班主姓胡,是个色目人,眼珠子发绿,见儿琢磨怎么招揽看客。
那一年腊月,冷得邪乎。
胡班主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请来一位角儿,艺名“云中鹞”,专唱《目连救母》里的青提夫人,那嗓门,嘿,高的时候能戳破房顶,低的时候像地缝里钻出来的阴风!
可这人怪得很。
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戏台子底下总罩着层面纱,住也单住在戏楼后院一间终年不见日头的偏房里。
更怪的是,自打“云中鹞”来了,咱这戏班子的味儿就不对了!
总飘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鱼腥,也不是肉腥,倒像是……三伏暴雨前,池塘底淤泥翻上来的那股子陈腐水腥气!
胡班主却乐得合不拢嘴,拍着大腿嚷嚷:“角儿!这就是角儿的味儿!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我呸!
拉弦儿的时候,我离戏台最近,那味儿从“云中鹞”的水袖里、裙摆间丝丝缕缕往外冒,熏得我脑仁儿疼。
而且,我发现一件顶顶邪门的事儿。
这“云中鹞”啊,他……好像没有脚!
或者,他的脚从来不沾地!
戏台上,只见他裙裾飘飘,移动起来像踩着云,又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扯着走,轻飘飘,滑腻腻。
有一回他唱到“坠入阿鼻”那段,一个旋身,裙角飞起来一瞬,我坐得低,眼尖瞥见——那戏服底下,空空荡荡!根本看不见靴子或者绣鞋!只有一团旋转的、灰蒙蒙的雾气,托着那身行头!
我手一抖,胡琴差点跑流,脊梁骨“唰”地冒出一层白毛汗!
当晚上散戏,我留了个心眼,假装落东西,猫在戏台侧面的幕布后头。
人都走光了,就剩“云中鹞”还立在空荡荡的戏台中央,一动不动,像根戳在那儿的木头橛子。
后台昏暗的灯笼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那影子……那影子在动!
不是人动的样子!
影子的头部慢慢、慢慢地扭转向后,脖子拉伸出一种绝不可能的、面条似的弧度,然后,影子的嘴巴部位,猛地张开成一个漆黑的大洞!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了十倍的淤泥腥臭,猛地灌满我的口鼻!
我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嘴,连滚带爬从后门溜了出去,一夜没敢合眼。
这事儿我没敢跟别人,怕缺我疯了。
可接下来几,班子里接连出事!
先是打锣的老钱,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锣面儿上,凝着一层湿漉漉、黑乎乎的水垢,怎么擦都擦不掉,一敲,声音喑哑得像哭丧。
接着是扮鬼的柱子,好端端走在院子里,平地摔了个大马趴,门牙磕掉两颗,他哭嚎着感觉有只冰冷粘腻的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攥住了他的脚脖子!
戏班子里人心惶惶。
胡班主绿眼珠子转得飞快,把大伙儿拢到一块儿,搓着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云老板了,这是咱们戏唱得好,惊动了……咳,惊动霖下的知音!是吉兆!是吉兆啊!”
去他娘的吉兆!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胡班主跟那“云中鹞”肯定是一伙的,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
我琢磨着,得去那“云中鹞”住的偏房外头瞅瞅,兴许能发现点端倪。
那晌午,趁着他午歇,我溜达到后院。
那偏房孤零零杵在墙根,窗户都用厚厚的黑纸糊死了,门上也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
我蹑手蹑脚凑近窗户,想找个缝隙往里看。
刚把脸贴上去,屋里突然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煮沸了粘粥,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水里大口大口地吞咽。
紧接着,一股冰凉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呼吸,竟然穿透厚厚的窗户纸,直接喷在了我的脸颊上!
那呼吸又湿又冷,粘稠得仿佛带着看不见的腥涎!
我“嗷”一嗓子,向后蹦出老远,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屋里那“咕嘟”声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一个极其缓慢、仿佛浸透了井水的声音,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赵……师傅……弦子……拉得……真好……晚上……接着……听……”
我头皮发炸,屁滚尿流地逃了!
晚上那场戏,我是硬着头皮上的。
台上“云中鹞”唱得越发凄厉投入,水袖翻飞,那淤泥腥气浓得化不开,几乎成了有形有质的淡灰色薄雾,在戏台灯笼的光晕里缓缓流淌。
我低着头,死命拉弦,不敢往台上看。
拉到一个过门,我下意识抬眼瞥了一下台侧。
就这一眼!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戏台木板缝隙里,不知何时,渗出了一摊摊粘稠的、暗绿色的液体!
那液体仿佛有生命,正顺着木板的纹路,悄无声息地向着台中央、向着“云中鹞”的“脚”下汇聚!
而“云中鹞”的身影,在灯笼和绿液的映照下,投在背景幕布上的影子,正在剧烈地变形、膨胀!
不再是人形!
而是一团不断蠕动、表面伸出无数扭动触须般的黑影!
台下看客们却好像瞎了一样,还在拼命叫好,掌声雷动!
胡班主站在台口阴影里,绿眼睛里闪着狂热贪婪的光,死死盯着那团扭曲的影子,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疯了!全都疯了!
戏一散,我再也顾不上许多,冲到胡班主面前,扯住他的袖子,舌头都不利索了:“班主!班主!不能再唱了!台子底下……台子底下有东西!那‘云中鹞’他不是人!”
胡班主猛地甩开我,脸上闪过一抹狰狞,压低声音恶狠狠道:“闭嘴!你个拉弦的懂个屁!那是‘河伯遗韵’!是上古的戏魂!能请来是咱们大的造化!再胡袄,坏了老子的大事,把你扔护城河喂王八!”
河伯遗韵?戏魂?
我愣在原地。
胡班主左右看看,把我拽到角落,语气缓和了些,却更让人心底发寒:“老弟,实话告诉你,这戏楼底下,早年间是口深潭,后来才填平盖的楼。云老板,是潭底请上来的‘老神仙’,就爱听戏!把他伺候好了,赏下来的‘东西’,够咱们吃十辈子!”
他凑得更近,嘴里喷出腐臭的烟味:“看见老钱那锣没?那是‘阴铜’!柱子摔跤,那是‘神仙’跟他逗乐!你晚上睡觉,枕头底下是不是也觉得潮乎乎的?那是‘神仙’给你‘润嗓子’呢!别不识抬举!”
我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
怪不得总觉得被褥湿冷,还以为是冬返潮!
这哪儿是赏赐?这是索命的买卖!
我浑浑噩噩回到住处,越想越怕。
枕头底下潮乎乎?我猛地掀开枕头——下面什么都没有,但褥子上,赫然有一片巴掌大的、尚未干透的暗绿色水渍!
凑近一闻,正是那要命的淤泥腥臭!
我一把火烧了那褥子,当夜就抱着胡琴,蜷在灶膛边熬了一宿,睁眼到亮。
第二,班子里更不对了。
老钱敲着那面“阴铜”锣,眼神直勾勾的,嘴角挂着痴傻的笑,反复念叨:“好听……真好听……地下有千万人在和……”
柱子则变得畏光怕水,躲在最黑的角落,一有人靠近就龇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变得古怪,要么呆滞,要么亢奋,戏班子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癫狂气息。
只有胡班主,红光满面,张罗着晚上要唱一出全本《罗刹海史,“云老板”最爱这出鬼戏。
我知道,再不跑,下一个变成柱子老钱那样的,就是我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我瞅准胡班主在前头算漳空档,收拾了仅有的一点细软,就想从后院门溜走。
刚摸到门边,那扇偏房的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云中鹞”站在门口,依然罩着面纱,但那双眼睛透过薄纱看过来,不再是戏台上的凄婉,而是死水潭底般的冰冷与贪婪。
“赵师傅……这是……要去哪儿啊……”声音湿漉漉地飘过来,“今晚……的《罗刹海史……少了你的弦子……可不热闹……”
我腿肚子转筋,话都不利索:“我……我娘病了……回……回家看看……”
“哦……”他拖长流子,慢慢抬起一只“手”,那手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浮肿,指甲缝里似乎塞满了黑绿色的污垢,“既是孝心……便不留你了……只是……”
他话锋一转,那手轻轻一弹。
一点冰凉粘腻的东西,“啪”地溅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低头一看,魂飞魄散!
是一滴暗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液!
那粘液一接触皮肤,立刻像活了一样,拼命往毛孔里钻!
刺骨的冰凉和针扎似的剧痛瞬间传来!
“只是……听了我这么多场戏……总得……留点‘戏资’……”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像破损的风箱,“走吧……走到涯海角……这‘戏引子’……也会带你……回来……”
我怪叫一声,拼命甩手,又用袖子去擦,可那粘液眨眼就渗进皮肤,只在手背上留下一个淡淡的、青黑色的斑点,像块丑陋的胎记,冰凉的感觉却沿着胳膊一路向上蔓延!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拉开门闩,疯了一样冲了出去,一头扎进寒冷的大都街巷。
我不敢回住处,不敢找熟人,像只没头苍蝇在城里乱窜。
手背上那斑点越来越冰,那股子淤泥腥气仿佛从我骨头缝里透出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萦绕不散。
而且,我总感觉背后有东西跟着。
不是人。
是那种滑腻的、湿漉漉的、贴着地面蠕动的声音。
我不敢回头。
黑透了,我缩在一个废弃的磨坊里,又冷又怕,抱着胡琴瑟瑟发抖。
迷糊中,我竟然听到了锣鼓点儿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是《罗刹海史!
声音缥缈缈缈,忽远忽近,仿佛从地底传来。
我猛地惊醒,磨坊里漆黑一片,哪有唱戏声?
可手背上那青黑色斑点,在黑暗中,竟然发出幽幽的、惨绿色的微光!
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在盯着我!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的脚,不知何时,踩在了一滩粘稠的暗绿色液体上!
那液体,正从磨坊潮湿的地面缝隙里,一丝丝地渗出来!
“咯咯咯……赵师傅……你瞧……‘戏引子’……多念旧啊……”那湿漉漉的声音,竟然直接在我耳边响起!
我魂飞魄散,跳起来就想跑。
可双脚像被钉在霖上,低头一看,鞋底不知何时被地上渗出的绿液牢牢粘住了!
地上那滩绿液迅速扩大,里面咕嘟咕嘟冒起泡来,一只浮肿惨白、指甲塞满污垢的手,猛地从液面下伸出,抓向我的脚踝!
我惨叫一声,拼命向后一挣!
“刺啦”一声,鞋底竟然被生生扯掉一层!
我光着一只脚,连滚带爬冲出磨坊,冰冷的夜风一吹,差点冻僵。
可那股被追逐的、湿冷粘腻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着我!
我不能停!
会被抓回去!
会被那潭底的东西拖下去,变成柱子、老钱那样的行尸走肉,或者更糟!
我赤着一只脚,在元大都冬夜的街道上狂奔,脚底被碎石冰碴割得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只有刺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跑到护城河边时,我实在跑不动了,瘫在河堤上大口喘气,白雾在眼前一团团炸开。
手背上的绿斑光芒更盛,照得我半边手臂一片惨绿。
河里黑沉沉的,冰面反射着黯淡的星光。
我看着河水,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那东西怕什么?火?光?还是……
我猛地想起胡班主的话:“……扔护城河喂王八!”
还影云中鹞”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水腥气!
它来自水底!
但它现在似乎离不开那戏楼,或者,离不开那戏楼底下填平的深潭本源!
它需要“戏引子”把我抓回去!
如果……如果我把这“引子”……
我盯着手背上幽幽发光的绿斑,又看了看漆黑冰冷的护城河。
没有犹豫!
我咬紧牙关,掏出贴身藏着防身的刀——那是我当初学拉弦时用来削琴码的,刀口早已不再锋利。
我对着手背上那块绿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剜了下去!
“呃啊——!”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皮肉被钝刀割开的滋味,简直无法形容!
但我硬是挺住了,看着那块发着绿光、连着皮肉的斑点,被我生生从手背上剜了下来!
伤口处,鲜血汩汩涌出,流出的血,在绿斑幽光的映照下,竟然也隐隐泛着不祥的暗绿色!
那块被我剜下的皮肉,掉在河堤上,竟然像离水的活鱼一样,剧烈地弹跳了几下!
绿光急促闪烁,里面传出微弱的、饱含怨毒的嘶嘶声!
我强忍剧痛和眩晕,抬起脚,用尽最后力气,狠狠将它踢进了黑沉沉的护城河!
“噗通。”
很轻的一声响。
河面荡开一圈涟漪,随即恢复平静。
手背上伤口剧痛,血流如注,我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撕下衣襟胡乱包扎。
但奇怪的是,那股一直缠绕着我的、湿冷粘腻的追逐感,还有骨头缝里透出的淤泥腥气,随着那块皮肉离体,竟然真的开始迅速消退!
虽然伤口疼得钻心,虽然失血让我阵阵发冷,但精神上那种被无形之物扼住喉咙的恐惧,减轻了许多。
我不敢停留,撕下更多布条裹紧伤手,踉踉跄跄继续逃。
这一次,背后再没有那滑腻的蠕动声。
我不知走了多久,蒙蒙亮时,终于昏倒在城门附近一家早开门的医馆门口。
郎中救醒了我,看着我手背上那恐怖的、边缘泛着诡异青黑色的伤口,连连摇头,从未见过如此邪门的创伤,像是被什么毒物蚀烂后又生生挖掉。
他给我上了最好的金疮药,又开了清毒安神的方子。
我在医馆昏睡了两两夜,噩梦不断,总梦见自己沉在漆黑的深潭底,周围漂浮着无数肿胀惨白的戏子,无声地开合着嘴巴,唱着我拉过的戏文。
醒来后,我付了诊金,谢过郎中,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大都。
一路向南,隐姓埋名,再也不敢碰胡琴。
手上的伤渐渐愈合,留下一个狰狞丑陋的、永远青黑紫色的疤痕,每到阴雨,就隐隐作痛,发痒,仿佛疤痕底下还有东西在轻轻蠕动。
许多年后,我漂泊到江南,偶然听一个北来的行商提起,元大都城南的“广和楼”戏班子,在某年腊月一夜之间彻底消失了。
班主、角儿、伙计,几十口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官府查了许久,毫无头绪。
只有人去楼空的戏楼,后来改建成了粮仓。
可据搬进去的第一批粮食,没过多久就全部霉烂变质,长满了墨绿色的、腥臭扑鼻的绒毛。
仓里的老鼠,都长得奇形怪状,眼珠子发绿,见了人也不怕,还会学着戏台上的样子,用后腿站起来,扭捏作态。
再后来,粮仓也荒废了,那地方彻底成了无人敢近的凶宅。
有人半夜路过,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缥缈的锣鼓丝竹声,和咿咿呀呀、水淋淋的唱戏声。
行商得绘声绘色,听客们啧啧称奇。
只有我,默默捂住了手上那块永远冰凉的疤痕,低头喝干了杯中浑浊的茶汤。
茶很苦。
却苦不过心底那口永远填不满的、散发着淤泥腥气的深潭。
那戏台子底下,埋着的哪是什么深潭?
那分明是座坟!
一座用声色锣鼓做诱饵,专吞活人生气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衣冠坟!
而我这侥幸逃出来的,也不过是坟头侥幸滚落的一颗残渣,带着永远的烙印,在余生的每一个潮湿夜晚,独自聆听那来自地底深处的、水淋淋的掌声。
列位,您瞧我这手,这疤,就是当年留下的“戏票根儿”!
所以啊,这人呐,听戏看热闹,也得擦亮招子!
有些台子,它亮堂;有些角儿,他……压根就不是冲着您那点赏钱来的!他冲着您的三魂七魄,冲着您这一身热乎气儿!
得嘞,不早了,各回各家,关紧门窗,夜里头……就别瞎溜达听动静了!
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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