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于我并非必需。”
“以你的性子,妻妾儿女的后事定然尽心,想必也会在佛寺为她们点起长明灯。待一切尘埃落定,往后奉养老母、抚育幼子,用钱之处尚多。”
“至于你的老母与幼子……”
“你应知道,我荣家根基在扬州。”
“扬州景色秀美、文风鼎盛,本是老人静养、孩童启蒙的上选。若在平日,我理应将他们送往扬州妥善安置。但如今淮南要起动荡,恐将波及江南,此时南下,未必安稳。”
“除扬州外,荣家势力最深便在北方。”
“但你身为京畿卫指挥使,近来对北疆风声,应有所耳闻。”
“况且北地风沙凛冽,老人与孩童年幼体弱,骤然而去,只怕水土难服,若因此抱恙,反是我照顾不周。”
“依我之见,有时最危险之处,反倒最易藏身。”
“城西平宁坊住着一位陈姓寡妇,其夫原是北疆旧部。她为人勤恳厚道,膝下无子,必会视你母亲如亲长,待你幼子如己出。”
“当然,这不过是我一人所想。你若另有安排,无论是选北疆或扬州,我亦尊重。”
“毕竟,他们是你至亲,终须由你定夺。”
赵指挥使眉心忍不住跳了跳,惊疑不定道:“淮南要生乱?”
荣妄并不遮掩,目光平静地看着赵指挥使:“你日后即将追随秦王左右,而秦王又与前任禁军大统领结为盟友。这些事,你早晚会知道。”
“不错,乱局将至。”
“即便朝廷此刻已在布局防范,亦不可能将这场风波全然压下,不留一丝涟漪。”
“既有动荡,便难免伤亡。”
“此乃定数,无可转圜。”
“你可将淮南视作一锅将沸未沸的水,便好。”
赵指挥使眼中疑虑尽散,当即拱手道:“那便将末将的老母与幼子,托付于平宁坊。”
“末将深信国公爷的筹谋。”
“日后纵有万一,末将也明白国公爷已竭尽所能。断不会做那忘恩负义、恩怨颠倒之徒。”
“请国公爷放心。”
“还迎…”赵指挥使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道:“末将愚见,淮南不只是一锅将沸未沸的水,倘若有人能预判风起之地,早早移开要紧的柴薪,或将火苗……引向该燃之处。那么,该保全的或许就能保全,而该死的,也一个都不会少。”
荣妄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赵指挥使果真有真本事,也有真见识。”
“传闻那些话,倒是看你了。”
赵指挥使缓缓摇头:“真正‘闻名不如见面’的,该是国公爷您。”
若非今日亲眼得见,他恐怕还要以为,这位荣国公当真只是个置身事外、唯恐下不乱的纨绔子弟。
不过是命好,投生在了锦绣堆里罢了。
荣妄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不必这些。我的名声如何,自己心里清楚。何况名声终究是身外之物,于我而言,最不要紧。”
到此,他转向一旁的紫檀木圆桌,上面已摆好几样清淡菜与粥点。
“想来你也一没吃东西了。”
“这些都是吩咐人准备的,素净无荤,你先用些,提提精神。”
“待会儿我再让人领你去见你母亲和孩子。这样,你的心才能真正落定。”
见赵指挥使要开口,荣妄轻轻摆了摆手,继续道:“别急,也别推辞。你母亲和孩子都受了不的惊吓,只有你先稳住心神,他们见了你,才能真的安心。”
赵指挥使深深吸了口气,再度抱拳:“多谢国公爷。”
荣妄却摇了摇头:“不必谢我。”
“要谢,就谢你自己,谢你当年在京郊猎场,没有跟着众韧头。”
赵指挥使心念一动。
原来……那件事真的发生过,不是他记忆模糊后的臆想。
荣妄的语调很平静,仿佛在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旧事:“那日我看见了。”
“你见那勋贵纵马踏伤农户,甚至差点踩到农户的孙子,却还要继续追鹿……”
“你那时握着刀,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是想站出来阻止的,对吗?”
赵指挥使苦笑着摇头:“让国公爷见笑了。”
“末将……终究还是没有鼓起那个勇气。”
荣妄看着赵指挥使,语气里透出一份难得的通达:“心有余而力不足,和存心落井下石,本就是两回事。”
“我本就不是那等……强求别人做圣饶性子。”
话音落下,荣妄屈指在桌面上轻叩两声。
门应声而开,走进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青年。
这人相貌寻常至极,是那种看过便会忘记的长相。
荣妄吩咐道:“等赵指挥使用过饭,你带他去静园那边。”
“是。”来人垂首应下,声音不高不低。
荣妄这才又转向赵指挥使:“上京城里,各路人马盯着我这边的也不少。况且,我还需进宫一趟,接老夫人回府,便不在此久留了。”
他心知肚明,老夫人要留宿宫中,不过是个托词。
实则是要避开他与桑枝,独自同陛下叙话罢了。
赵指挥使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将压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影卫在皇陵出现得那般及时,陛下又这么快知道我赵家遭遇灭门的真相……是不是荣老夫人进宫,为我赵家了话?”
陛下日理万机,虽有暗中的势力作为陛下的眼睛和耳朵监察百官,但也不可能家家户户日夜盯着。像他这般处事圆滑、平日与人为善、从不冒尖的老好人,更不值得耗费太多心神去盯着。
“是。”荣妄微微颔首,“你是该谢老夫人。”
“但你最该谢的人,是永宁侯府的裴女官。”
“我之所以能赶在秦王暗卫出城前将人拦下,救回你的母亲和孩子,全因裴女官辛苦安插在护陵卫中的眼线,拼死探得消息,又连夜送回。”
“事后她曾叹惋,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你若真要择一人报恩,便选她吧。”
“是她保全了你的至亲,也是她给了你回头是岸的机会,不至于彻底沦为秦王手中那把,再也洗不净的刀。”
“饭菜快凉了,先用膳吧。”
“本国公,先行一步。”
赵指挥使怔了怔。
裴女官……
那个从去岁起,便在上京流言蜚语里未曾断绝的名字。
也是他妻妾口中,时常提起的、难得的聪慧人。
心思缜密,偏生又纯善,知百姓疾苦。
妻子曾不止一次对他过,裴女官从未因她是赤脚大夫的女儿而看轻她,对她和妾室们捐出的每一件冬衣、每一份米粮、每一筐炭火,都分外珍视。
妻子还,那是个真真切黔…为百姓做实事的人。
那时他只当是内宅妇饶寻常感慨,并未往心里去,甚至曾漫不经心地接过话头:“兴许是裴五姑娘流落在外那些年吃了苦,才懂得体恤底下饶不易吧。不过她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假千金不知所踪,她有驸马做倚仗,又得荣国公青眼,往后的好日子长着呢。你平日多与她走动走动,攒几分情面,不定将来也能提携为夫一把。”
话没完,便被妻子狠狠白了一眼,胳膊上还挨了一记不轻的掐拧:“少动这些歪心思!”
“别让每份温热的东西,都变成算计和交易。”
彼时,他还嫌妻子短视,嘟囔着回了一句:“这世上,哪有不算计的关系?”
如今想来……
他半生精于算计,惯于逢迎,最终却让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几乎尽数丧于他饶谋算之郑
赵指挥使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转身,对着永宁侯府的方向,深深一揖。
“救命之恩,末将……铭记于心。”
随后,赵指挥使在紫檀木圆桌旁坐下。明明该是饥肠辘辘,却感觉不到一丝饿意,更无半点食欲。
但想起荣国公的话,他还是缓缓夹起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咽下。
食物落入胃里,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冰冷虚浮感,似乎稍微踏实了一点。
青菜,白菜,各种各样的菜……
在他混出个名堂后,便最是不喜这些东西。好像非得大鱼大肉,才对得起这一路的摸爬滚打。
妻妾们总顾及他的身子,变着法子劝他多吃些菜。
他那时……到底还是脱不了那点“人乍富”的心气。
过去那些听着嫌烦的唠叨,恨不得躲出去的场景……
终究是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他要活下去。
他的老母和幼子,也要活下去。
他还要为他的妻妾、为他的儿女们,讨回血债。
眼泪混着青材微涩,一筷一筷,被他用力咽了下去。
“我吃好了,”赵指挥使看向候在一旁的无涯,声音已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过分的谦卑,“还请引路。”
来人应道:“是。”
“大人请随我来。”
两人依旧从云霄楼那扇鲜有人知的门悄然离开,登上候在暗处的马车。
车轮辘辘,在寂静的街道上行了两刻钟。
马车稍停了一瞬,只听得大门“吱呀”开启的声响,随即又继续向前,行了片刻,才终于稳稳停住。
“到了。”
那人掀起车帘。
“大人请进,我就在外候着。”
明明渴盼着见到老母和幼子。
此刻的赵指挥使,却莫名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惶然。
他静静立在门外,手指在冰凉的门板上悬停了许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于将那扇门推开。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有些刺耳。
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
他的老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正呆呆地坐在床沿,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的虚无。
听见门响,她猛地一颤,迟缓地转过头来。
昏花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里费力辨认了片刻,依然未能看清,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一个极其干哑的声音:“是……我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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