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指挥使强忍着哽咽:“娘,是我……”
刹那间,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翻涌起太多赵指挥使不敢直视的情绪。
她忽然抓起手边一个枕头,用尽全力朝他砸过去。枕头轻飘飘地落地,
她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哭声压抑:“你……你还知道回来!”
“那些人闯进来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见人就杀,就杀啊……”
“你是怎么当的差,怎么护的家啊!我这条老命死了便死了,可孩子……孩子才多大……”
老妇人渐渐不再压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哭声里积压了一日一夜的恐惧、劫后余生的虚脱、对儿子的怨怼。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巨大的庆幸。
庆幸她的儿子还活着,庆幸此刻她还能对着他哭骂出声。
赵指挥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娘,是我的错……”
“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护住他们,是我……”
“是我不该招惹豺狼,是我不该心存侥幸,这才……让家里遭了这灭门之祸。”
“都是我……”
“现在这些,还有什么用!”老妇人忽然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和恨意,但恨意很快又化作了更深的无力与悲哀,“人都没了,这些,还有什么用啊……”
如此大的动静,都没能吵醒最里头那个被厚厚棉被裹着的身影。
那是赵指挥使刚满六岁的幼子。
孩子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点乌黑的头发。
从进门到现在,那团的身影动都没动一下,安静得可怕。
赵指挥使的心猛地一沉。
他膝行过去,颤抖着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孩子的肩膀。
“泽儿?”
没有反应。
他又稍稍用力,将孩子连同被子一起转过来。
脸苍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一双原本黑亮灵动的眼睛,此刻睁得大大的,却空洞无神,直勾勾地望着某处,对赵指挥使的呼唤和触碰毫无反应。
赵指挥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伸出双手,想将孩子抱进怀里,手却抖得厉害,试了几次竟都没能成功。
“娘,泽儿……泽儿他……”
老妇饶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
她竭力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儿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孙子痴愣的模样,整个人忽然被更深、更钝的痛楚淹没。
旋即,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最终落在赵指挥使剧烈颤抖而不自知的背上,很轻地拍了起来。
一下。
又一下。
“自从被救下来,他不是一会儿惊跳一下,浑身冷汗,嘴里喊爹娘,喊哥哥姐姐……”
“就是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大夫,泽儿是受了惊吓,一时半刻……好不了。”
“药石……也不定能起太大作用。”
“心病,得靠心药医……也得靠时间,慢慢治。”
赵指挥使强忍了一路的泪水,此刻再也无法压制。
心病还需心药医……
泽儿的心药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可人死,终究不能复生。
那些疼他爱他的人,都回不来了。
思及此,赵指挥使用尽全身力气,将孩子连同被子紧紧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声音嘶哑地重复着“”“泽儿,爹在这儿……”
“爹在这儿……不怕了。”
“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了。”
“爹在这儿……”
怀里的人儿,依旧一动不动。
“薇娘呢?”老妇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道,“我记着……那些恶人,好像没对薇娘下杀手。你可把薇娘安顿好了?”
“薇娘那孩子,瞧着性子软,实则跟你岳丈一个样,耿直,认死理,最是重情重义……她被那些人押着,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亲人一个个死在眼前……我听见了她的尖叫声……”
“你……你可得好好宽慰她,开解她。孩子,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
没有立刻得到赵指挥使的回应,老妇饶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心也跟着一沉再沉:“薇娘她……”
“她怎么了?”
“你话啊。”
赵指挥使轻轻将幼子放回炕上,动作极缓,声音更低:“死了……”
“就死在我怀里。”
“她……是拔下簪子,在我怀里自尽的。”
“最后一句话……是要我报仇。”
老妇人怔住了,失声喃喃道:“薇……薇娘也死了?”
赵指挥使:“死了……”
老妇人浑身一颤,猛地咳了一声,生生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来。
她抬手胡乱抹去:“是……是得报仇。”
“这个仇,一定得报。”
“哪怕不为别的,就为你那冤死的媳妇、妾室,还有我那没来得及长大的孙女、孙儿……也得报!”
“儿啊。”
““你不能再像墙头草一样东倒西歪了,不能再退,也不能再缩了!”
“家里……你不用惦记。”
“只要我老婆子还有一口气在,就会豁出命去,照顾好泽儿。”
“你,去做你该做的事。”
昏黄的烛火映在窗纸上,给这间屋子、也给屋里的人,镀上了一层极淡的、近乎死寂的柔光。
“娘,你听我……”
……
那厢。
“国公爷,拾翠递了消息来。”
荣妄听罢,眉头微微蹙起。
南子奕。
他在老一辈人闲谈时,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名字。
的确是驸马爷的挚交,曾经的上京七公子之首。
驸马爷瞧着他穿一身红衣时,也曾偶然提起,年轻时,他也有个挚交好友,性子也似他这般张扬。
只可惜……终究深陷泥潭,再难脱身了。
允其离京,已是姑祖母……格外开恩。
以南子奕与驸马爷的交情,临终前想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桑枝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京,路上恐怕不会太平。
毕竟,桑枝的锋芒,已越来越引人注目。
远的不提,单是秦王,怕就已因着种种缘故,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可偏偏,这又是一趟非去不可的安排。
他得想个法子,尽最大可能护桑枝周全才是。
容他好生思量,思量。
“国公爷,回府吗?”无涯低声询问。
荣妄:“去接老夫人归家。”
接到荣老夫人后,荣妄斟酌再三,到底没有过多耽搁,将南子奕身故的消息如实相告。
老夫人会为向老夫饶离去而哀痛,那是多年朝夕相伴、彼此扶持生出的情谊。
而南子奕,终究只是她年轻时生命中一个匆匆掠影。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岁月流逝,即便再锋利的沙砾,也早被时光打磨得温润了。
何况,老夫人从来都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南子奕?”
荣老夫人转动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里浮现出些许怅惘。
她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那个向往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少年。
那个花重金想买下她砍人捕的少年。那个追在她身后,口口声声喊她“女侠”的少年。
那个曾动过心思要娶她,最终却与他绒结婚约、又被撕毁婚书的少年。
那个纯粹、明朗、鲜艳,却也……软弱、短视的少年。
其实,她是清楚南子奕当年离京后的去向的。
她也知道,他后来在一处私塾做了教书先生,给孩童启蒙。
但没人能让他再回到那个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经历的过去了。
亲族的自相残杀,父兄的惨死,夺嫡失败的苦果……都像是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将他彻底压垮,再难做回昔日那个向往逍遥恣意的江湖客。
平凡、乏味,却也平静安全的日子,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那样的人,活得太清醒,是折磨。”
“活得太糊涂,又辜负了他那份通透。”
“如今这般,也算是寿终正寝吧。”
“是好事。”
“这么多年……他终究没能放过他自己。”
“他既然心里还念着上京城……”
“那便回来吧。”
“葬在城郊的山上也好,往后的岁岁年年,也能无声地看着这片地方。”
“活着没能回来,死了……便回来吧。”
“上京城……到底是他一生中,最鲜活明亮、笑得最畅快,也落泪最痛的地方。”
“如此算来,这里……的的确确是他的根。”
也不知,他的墓志铭……是想让她来写,还是想让裴余时执笔。
罢了。
绝笔信既是留给裴余时的,那便由裴余时写吧。
待裴余时为他设灵堂时,她再去上一炷香便是。
如此,也算给那段过往,一个清净的了断。
思及此,荣老夫人顿了顿,看向荣妄:“桑枝要亲自去接他的尸骨回京?”
“是。”荣妄点头,“若桑枝不去,驸马爷怕是就要自己动身了。”
“他那个身子骨……您也是知道的。看着硬朗,可到底……年纪不饶人了。”
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裴余时是个重情义的,临老得了这么个有善心、重情义,像是他和清玉结合起来的嫡亲孙女儿,也是福气。”
“只是此去路远,路上又不太平。你……多上些心,多为她周全打点些。”
荣妄道:“我明白的,您放心。”
老夫茹零头,不再多言。
她继续缓缓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目光平静地望着车窗外的街景。
方才那番话,于她而言,仿佛只是谈及一位久未联系的故人,聊了几句寻常的家常。
只是,风过终究留声,雁过终究留痕。
“故人”二字的分量,从来……都是不轻的。
马车内一片寂静。
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规律声响,和佛珠捻动时细微的摩擦声。
那些熟悉的街道、楼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旧时光的薄纱。
必须得承认,南子奕这个名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许久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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