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年。宫里却没什么过节的松快气。寅时，还墨黑着，韩薇就起来了。今日暹罗使节觐见，礼部定的辰时三刻，在奉殿。她得按亲王嫡妃的品级大妆，翟衣霞帔，一点错不得。
嬷嬷们围着她，一层层穿戴。衣裳比大婚那日轻些，可分量依旧不轻。凤冠是七翟冠，珍珠宝石攒的，压在头上，脖颈得挺得笔直。铜镜里的人，眉眼被脂粉描画得精致雍容，却也陌生。
“王妃，抬抬手。”一个嬷嬷给她整理袖口，低声道，“今日殿上，除了暹罗使，各国在京的贡使、质子和咱们的宗亲大臣都在。您只管端庄坐着，眼神平视御座，若有赏赐或问话，听礼官唱引行事，不必多言。”
韩薇“嗯”了一声。镜中自己的眼睛，平静下面藏着些别的。她想起夜曦前夜的嘱咐：“看，听。”也想起摊在暖阁几上那两张海图。
收拾停当，外头色泛了鱼肚白。夜曦也换好了亲王常服，玄色织金，玉带束腰，比平日朝服简练，却更显挺拔。他走进来，打量她一眼，没什么表情：“走吧。”
车驾在晨雾里穿过空旷的御街。车轮碾过冻硬的路面，声音沉闷。两人并肩坐在车里，都没话。韩薇手心里攥着块素帕，指尖冰凉。
奉殿前广场上，仪仗早已列好。旌旗在寒风里猎猎作响，执戟的侍卫甲胄鲜明，纹丝不动。文武百官按班肃立，鸦雀无声。各国使节站在西侧丹墀下，穿着各式各样的异国服饰，在清一色的朱紫袍服中格外扎眼。暹罗使节一行五六人，站在最前头，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个头不高，穿着金线绣花的缠头长袍，眉眼平和，眼神却透着精明。
钟磬声响，皇帝升座。山呼万岁声里，夜曦与韩薇随宗室勋贵一同入殿，在御座下首东侧站定。
接下来是冗长繁琐的朝礼仪程。通赞官唱礼，使节献国书、方物。暹罗使节操着口音浓重的官话，念诵颂词，无非是“仰慕朝，永结盟好”之类的套话。礼部尚书代为应答，也都是格式化的嘉勉。
韩薇垂着眼，目光却悄悄扫过殿内。御座上的父皇神色威严，偶尔颔首。母后端坐一旁，凤冠下的面容沉静。文官队列里，她认出了几张熟面孔，周永年果然称病未到，但他那个在户部当郎中的侄儿站在后排，低着头。武将这边，几位老将站得笔直，目光炯炯。陈远站在文官靠前位置，微垂着眼，像在养神。
一切按部就班，沉闷得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献礼将毕，通赞官准备唱“礼成”时，那位暹罗正使忽然上前一步，躬身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下臣奉我王之命，除国书方物外，尚有一事，恳请朝皇帝陛下圣裁。”
殿内微微一静。礼部尚书皱了皱眉，按规矩，使节觐见流程之外不得妄言。但他还没开口，夜宸已抬手制止，淡淡道：“贵使还有何事？”
暹罗使节再拜：“陛下容禀。去岁以来，佛郎机西夷占据满剌加，横行南洋，劫掠商船，欺凌土民。我暹罗虽，亦深受其害。今闻朝水师在南海大破佛郎机舰队，威震寰宇。我王不胜欣忭，特命下臣前来，一则朝贺，二则……”他顿了顿，抬头，目光诚恳，“恳请朝以宗主之尊，发兵，拯藩属，驱逐西夷，恢复满剌加故地！我暹罗愿为前驱，供粮秣，通消息，共襄义举！”
话音落下，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谁都没想到，暹罗使节会在这种场合，直截帘地提出请兵复土的要求！这不是一般的朝贡，这是要把帝国彻底拖进南洋的战局。
夜宸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了一下。“贵使所言，朕已知晓。满剌加之事，朝廷自有考量。贵国忠诚可嘉，朕心甚慰。然用兵乃国之大事，需从长计议。贵使远来辛苦，且先在馆驿安顿，此事，容后再议。”
四两拨千斤，把话挡了回去。暹罗使节似乎还想再，但夜宸已转开目光，示意礼部尚书。礼部尚书立刻高声唱道：“赐宴——！”
觐见礼就此结束。百官和使节们依次退出奉殿，前往偏殿赐宴。韩薇随着夜曦往外走，心里却翻腾着刚才那一幕。暹罗人……真是来求援的？还是别有用心？
偏殿里摆开了数十桌席面，珍馐美馔，觥筹交错。乐工奏着舒缓的雅乐，气氛似乎轻松下来。夜曦带着韩薇，与几位宗室亲王、重臣同席。暹罗使节被安排在不远处，由礼部官员陪着。
酒过三巡，一些官员开始走动敬酒。陈远端着杯子走过来，先向夜曦和韩薇敬了，然后低声道：“殿下，暹罗人刚才那番话，怕是投石问路。”
“看出什么了？”夜曦举杯示意。
“那正使话时，他身后那个副使，眼神一直往咱们水师几位将领身上瞟。还有，”陈远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带来的方物里，有几样东西不对。象牙、犀角是常例，可里面混了几块锡锭，成色极好，是霹雳（今马来西亚霹雳州）那边才出的上品。霹雳离满剌加可不远。他们这是在暗示，手里有满剌加附近的资源，也有门路。”
夜曦眼神微凝。暹罗人这是明着请兵，暗里展示筹码？
正着，那位暹罗正使竟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笑容满面，先向夜曦深深一躬：“下臣参见睿亲王殿下，王妃殿下。久闻殿下英武，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夜曦起身还礼：“贵使客气。”
“方才殿上，下臣言辞唐突，还望殿下勿怪。”暹罗使节语气诚恳，“实在是我暹罗深受西夷之苦，日夜期盼兵降临，如大旱望云霓。”他话锋一转，“听闻殿下在南海大展神威，我王钦佩不已。我暹罗虽国力弱，然对南洋地理水文，还算熟悉。殿下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暹罗愿效犬马之劳。”
这话得漂亮，姿态也放得低。夜曦笑了笑：“贵国美意，本王心领。南洋之事，复杂得很，非一朝一夕之功。来，喝酒。”
避实就虚，碰了个软钉子。暹罗使节也不恼，笑呵呵地喝了酒，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韩薇，赞叹道：“王妃殿下仪态万方，真乃朝贵人风范。”
韩薇微微颔首，没接话。她能感觉到，这使节打量她的眼神，和看夜曦时不太一样，少了几分试探，多零……评估？或者，好奇？
使节又寒暄两句，便识趣地退开了。陈远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此人滑得很，不好对付。他刚才看王妃那一眼……”
“我知道。”夜曦打断他，转头对韩薇轻声道，“累了么？若是乏了，我让人先送你回府歇息。”
韩薇确实觉得头上凤冠沉重，腰背也有些酸，但摇摇头：“薇儿无妨。”她还想多看看，多听听。
宴席继续，丝竹声里，暗流依旧。几位与周永年交好的文官，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附近人听见。
“暹罗人这是把我朝架在火上烤啊……请兵复土，得好听，钱粮谁出？死伤谁担？”
“可不是么。南洋那地方，瘴疠横行，水土不服。前朝三征安南，教训还不够？”
“依我看，佛郎机人占了满剌加，与我朝何干？只要他不来犯边，由他去便是。何必为了个弹丸之地，劳师远征？”
这些论调，和之前反对海防扩建如出一辙。夜曦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夹菜。倒是同桌一位白发老将，听不下去了，冷哼一声，声音洪亮：“弹丸之地？满剌加控扼东西海道，佛郎机人占了那里，等于掐住了我朝南下海路的咽喉！今日他占满剌加，明日就能占爪哇，后日就能到广州外海！等到兵临城下，诸位是不是还要，只要他不登岸，由他去？”
那几位文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敢接话。老将犹自愤愤，被旁边同僚劝着坐下。
韩薇静静听着，心里那点模糊的东西渐渐清晰。周永年虽未到场，他的声音却无处不在。那些反对的声音，未必全是私心，有些或许真是出于对“劳师远征”、“耗费国力”的恐惧。但夜曦和这些老将看到的，是更长远的威胁。这中间，隔着对海洋截然不同的认知。
宴席散时，已是午后。出了宫门，冷风一吹，韩薇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些。马车里，夜曦闭目养神，眉头微微蹙着。
“殿下，”韩薇轻声问，“暹罗人……可信么？”
夜曦睁眼，眼中没什么睡意：“一半一半。他们恨佛郎机人是真，想借我朝之力也是真。但更多的，恐怕是想借这场乱局，从中渔利。南洋那些国，历来如此。”他顿了顿，“不过，他们提到熟悉南洋地理水文，倒不是虚言。或许……真能利用一下。”
“殿下想用他们？”
“相互利用罢了。”夜曦看向她，“今日你也见了。朝中反对之声不。要想继续推进海防，甚至谋划收复满剌加，光靠朝廷的力量不够。需要盟友，哪怕只是暂时的，也需要银子，需要情报。暹罗人，至少能提供后两样。”
韩薇若有所思。她想起那两张海图，想起“螺屿”。如果暹罗人真有更详尽的水文信息……
“那殿下打算如何回应他们请兵？”
“拖着。”夜曦淡淡道，“答应太快，他们反而起疑。先派个使团回访，摸摸暹罗的底，也看看南洋其他国家的态度。眼下最要紧的，”他揉了揉眉心，“还是银子，和东南的盐。”
提到盐，他脸色沉了沉。陈远昨日密报，两浙盐场闹事的灶户，背后果然有扬州盐商残余势力的影子。他们甚至串联了一些地方上的吏和驻军低阶军官，事情有越闹越大的趋势。陈远已经准备动身南下了。
马车在亲王府门前停下。夜曦先下车，转身伸手扶韩薇。这个动作很自然，韩薇却微微一怔，把手递过去。他掌心温热，稳稳托住她的臂，助她下车。
府门内，管事嬷嬷迎上来，脸色却有些不对。
“王爷，王妃，方才……周侍郎府上派人来了。”
夜曦脚步一顿：“周永年？他来做什么？”
“不是周侍郎本人，是他府上的管家。送了些药材补品，是给王爷王妃补身。还……还带了几句话。”
“什么话？”
嬷嬷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那管家，他家老爷虽在病中，却时刻忧心国事。听闻东南盐场不宁，甚为焦虑。老爷，盐政关乎民生，宜缓不宜急。若朝廷愿暂缓新法，安抚灶户盐商，他……或可勉力出山，为陛下分忧。”
夜曦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药材收了，话原样送回去。就本王谢谢周侍郎挂念，他的‘病’，还是好生将养着。盐政的事，自有朝廷法度，不劳他费心。”
“是。”嬷嬷退下。
韩薇跟在他身后往里走，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周永年这是赤裸裸的要挟了。以盐场乱局为筹码，逼朝廷让步。
回到暖阁，卸了钗环，换了常服，韩薇觉得浑身骨头都松了。她坐在炕上，看着宫女把沉重的翟衣收进箱笼，忽然觉得，今日这场看似风光的觐见和赐宴，比她在暖阁里看十海图还要累。
夜曦没去书房，也留在了暖阁。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本兵部刚送来的南洋舆图册，却半没翻一页。
“累了吧？”他忽然开口。
韩薇点点头，又摇摇头：“身体有些乏，心里……不平静。”
“正常。”夜曦放下图册，“今日你也算正式入了局。往后，这种场面不会少。”他看着她，“怕么？”
韩薇想了想：“有点。但更多是……觉得该做点什么。”她不是那种甘心只站在后面担忧的人。
夜曦看着她，没话。窗外的光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
许久，他才道：“陈远过两日就南下。盐务的事，交给他。暹罗使节这边，我会让理藩院和督行司的人去周旋。你……”他顿了顿，“替我留心京中这些女眷的动向。宫里宫外，有些话，男人听不到，女人之间却传得快。”
这是把一部分情报网络交到她手上了。韩薇心头一凛，郑重应下：“薇儿明白。”
“还有，”夜曦起身，走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的、扁平的金丝楠木盒，递给她，“这个给你。”
韩薇疑惑地接过，打开。盒子里铺着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枚印章。不是常见的玉质或石质，而是某种深色的硬木，雕着简单的云纹，印面是篆体的“韩薇”二字。
“这是……”
“你的私印。”夜曦道，“往后，府里一些用度开支，或者你与宫症与其他府邸女眷的书信往来，可以用它。印不大，但该有的规矩都樱”他看着她，“你是我夜曦的王妃，该有的权柄和体面，一样不会少。但怎么用，用在何处，你自己把握。”
韩薇握着那枚尚带他体温的印章，指尖微微发抖。这不是简单的礼物，这是认可，也是责任。
“谢殿下。”她声音有些哽。
夜曦“嗯”了一声，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没回头：“今日……做得不错。”
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韩薇独自站在渐渐昏暗的暖阁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印章。窗外，最后一点光被夜色吞没。宾至如刀，刀光剑影的一过去了，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件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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