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硬木印章躺在妆台抽屉的锦囊里,韩薇晨起梳妆时总会瞥上一眼。云纹简朴,刻痕却深,指腹抚上去能觉出凹凸。它静悄悄地在那里,像颗埋进土里的种子,不知会发出什么样的芽。
腊月二十四,宫里赏下年节用的绸盯果品。按例,亲王嫡妃需写谢恩折子递进去。以往这些都由王府长史代笔,韩薇过目用印即可。这次送来的单子格外厚,除了常例,还多了几样——南洋进贡的胡椒、丁香各两匣,暹罗使节额外“孝敬”的象牙嵌宝首饰盒一对,另有内务府拨给王府修缮后园暖阁的五百两银子条子。
长史捧着单子和空白谢折来请示。是个四十来岁的瘦削文人,姓文,话慢条斯理:“王妃,赏赐单子在此。谢折已按旧例拟好,请您过目用印。”着递上一张洒金笺。
韩薇接过。笺上是端正的馆阁体,词句恭谨华丽,无非是“恩浩荡”、“感激涕零”之类的套话。她看完,没立刻话,指尖在“南洋贡物”和“暹罗孝敬”那几个字上停了停。
“文长史,”她开口,声音平和,“这谢折,往年都是这么写的?”
文长史躬身:“回王妃,正是。格式、措辞皆有成例。”
“成例……”韩薇放下笺纸,“今年与往年似有不同。南洋贡物是战利折现,暹罗孝敬是使节私赠,内务府拨银是特例修缮。若一概以‘恩浩荡’概之,是否……稍欠分明?”
文长史愣了愣,抬眼飞快地看了韩薇一眼,又低下头:“王妃明鉴。只是……谢恩折子重在恭敬,若区分过细,恐显得计较,反为不美。”
“恭敬在心,不在虚文。”韩薇拿起笔,蘸了墨,在那张洒金笺上轻轻划了两道,在旁边另取一张素笺,“我,你记。”
文长史忙应了,铺纸提笔。
“臣妇韩氏敬禀:蒙娘娘恩典,赐节礼如单。南洋之物,睹之思及将士血战之功,感念殊深;暹罗之赠,乃外藩礼敬,臣妇不敢擅专,已封存府库,候殿下示下;内务拨银专为修缮,必使物尽其用,不负慈恤。寒冬岁末,唯愿娘娘玉体康泰,福泽绵长。谨奏。”
她语速不快,字句清晰。文长史笔下不停,写完,自己先默读一遍,额角竟渗出细微的汗。这折子……恭敬不减,却把几样赏赐的来历、处置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暹罗赠礼“不敢擅专”一句,既表明了态度,又留了余地。更关键的是,提到了“将士血战之功”——这可不是寻常后宫女眷会写进谢恩折子的话。
“王妃……这,是否过于直白?”文长史犹豫道。
韩薇拿起那枚硬木印章,在印泥上按了按,稳稳盖在素笺末尾。“就这样递进去吧。若有不妥,自有宫里裁夺。”她顿了顿,“往后府里与外间的文书往来,但凡需我用印的,都先拿来我看。”
“是。”文长史捧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素笺,退出去时脚步都有些飘。这位新王妃,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用过早膳,宫里果然来了人。不是赵嬷嬷,是苏浅月身边另一个得力宫女,叫翠浓,年纪轻些,话却爽利。“娘娘看了王妃的谢折,写得很是得体。那对暹罗首饰盒,娘娘让王妃自己留着玩就是,不必拘束。倒是暖阁修缮的银子,娘娘特意嘱咐,后园那处临水,地气寒,让多用些好木料,把地龙修得暖和些。”
韩薇谢了恩,让管事嬷嬷打赏。翠浓却不急着走,笑着:“还有件事。过两日不是年宴么,娘娘让奴婢来问问,王妃这边可有什么忌口的,或特别想吃的菜式?御膳房好事先备着。”
年宴是皇室家宴,参与者除鳞后、皇子皇女,便是几位近支宗亲和王公重臣的家眷。韩薇作为新婚王妃,这是第一次正式以夜曦妻子的身份出席。问忌口是体贴,更是试探——试探她是否清楚这场合的分寸,以及……夜曦的喜好。
“我没什么忌口。”韩薇微笑,“殿下的喜好……殿下平日用膳不挑,只是偏好清淡些,不爱过于甜腻。有劳姑姑费心。”
翠浓笑着应下,又闲聊几句宫里的琐事,这才告辞。
她一走,韩薇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扫雪的仆役。刚才那番应对,看似平常,却像走在薄冰上。谢折是试探,年宴也是试探。宫里宫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这位新王妃,到底是个摆设,还是真能成为睿亲王的臂助。
午后,她依惯例要见府中几位管事的嬷嬷,听她们禀报年节采买、人情往来的安排。正听着,外头报陈平求见。
陈平进来,先给韩薇行了礼,面色有些凝重:“王妃,殿下让卑职来回话。陈远陈大人今早已离京南下,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名督行司好手。殿下,让王妃这两日多留意府里府外,若有人以‘故旧’、‘乡谊’等名目前来拜会,或递帖子求见,一律挡了,就王妃初入府,诸事未熟,不便见客。”
韩薇心下一凛。这是防着有人趁陈远离京,夜曦忙碌,来她这里钻营或打探。“我明白了。若有拜帖,我会让文长史处置。”
“还有,”陈平声音压得更低,“督行司收到风声,周侍郎‘病织并未静养,这几日接连见了都察院两位御史,还有通政司一位参议。他们似乎在联名草拟什么奏章,内容……可能与盐务、海防有关。殿下让王妃心里有数,年宴上,若有人问起东南或南洋的事,一概推不知。”
“好。”韩薇点头。她想起夜曦给的那枚印章,想起他的“该有的权柄和体面”。权柄不是用来炫耀的,是用来在这暗流中,守住一方阵地的。
陈平退下后,韩薇独自在暖阁坐了一会儿。炭盆里的火静静燃着,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她走到书案边,拉开抽屉,取出那枚印章,握在手心。木头微凉,渐渐被体温焐热。
腊月二十五,年。
宫中宴设在交泰殿。殿内灯火通明,暖香袭人。帝后并坐主位,下首左右分列宗室勋贵。夜曦与韩薇的位置在左侧前列,对面是几位年长的亲王郡王及其家眷。
韩薇今日穿了身胭脂红织金云纹袄裙,外罩狐裘,发髻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既不过分奢华,也不失亲王妃的体面。她跟在夜曦身侧入席,举止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
果然,宴席未开,寒暄声中便夹杂着各种试探。一位郡王太妃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问:“听王妃是北疆韩都护的千金?真是将门虎女,难怪与睿亲王这般登对。只是这京城不比北疆,冬湿冷得很,王妃可还习惯?”
韩薇含笑应答:“谢太妃关怀。京城是子脚下,物阜民丰,薇儿很是喜欢。北疆风沙大,倒是练得不怕冷。”
另一位国公夫人凑过来,话里话外却拐了弯:“王妃年轻,又刚大婚,府里事务怕是忙不过来罢?我听前几日,暹罗使节还送了厚礼?这些外邦人,最是滑头,王妃可要仔细些,莫被他们哄了去。”
这是在点暹罗赠礼的事。韩薇笑容不变:“夫人得是。外邦礼数,自有朝廷法度管着。那点东西,已按殿下吩咐封存了,薇儿不敢擅动。”
夜曦在一旁与几位武将着话,似乎没留意这边,但韩薇能感觉到,他的余光始终罩着这片。
宴席开始,丝竹声起,觥筹交错。帝后了几句吉祥话,气氛看似热络起来。酒过三巡,一直沉默的安王——夜曦的一位叔父,忽然端着酒杯站起身。
“陛下,皇后娘娘,”安王五十来岁,面皮白净,声音温和,“今日家宴,其乐融融。臣借此佳时,敬陛下一杯,愿我大胤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罢一饮而尽。
夜宸举杯示意,饮了。安王却未坐下,继续道:“臣近日听闻,东南盐场颇不太平,灶户闹事,盐商叫苦。盐乃国之大政,关乎民生根本。臣斗胆请问陛下,朝廷对此……可有万全之策?”他语气关切,俨然一副忧国忧民之态。
殿内静了一瞬。家宴上谈国事,本就突兀,安王素来闲散,不同政事,此刻突然发问,其意不言自明。
夜宸放下酒杯,淡淡道:“盐政自有法度,朝廷已派人处置。安王有心了。”
“陛下圣明。”安王躬了躬身,却话锋一转,“只是臣还听,此番派去的是陈远陈大人?陈大人掌管皇家银行,于钱粮是行家,可这盐务牵扯地方官吏、驻军、乃至万千灶户,非精通刑名、熟悉民情者不能胜任。陈大人此去,会不会……有些吃力?”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夜曦,“况且,如今海疆未靖,南洋多事,银行那边也离不得人吧?”
这话就更露骨了。不仅质疑陈远的能力,更暗指夜曦用人不当,顾此失彼。
夜曦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韩薇的心也提了起来。她看向御座,夜宸脸上没什么表情,苏浅月垂着眼,仿佛没听见。
就在此时,坐在韩薇斜对面的一位老郡王,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他身旁的郡王妃忙替他拍背,一边向帝后告罪:“陛下,娘娘恕罪。我家王爷旧疾犯了,受不得酒气……”
这一打岔,安王的话头就被截住了。夜宸顺势道:“既如此,快扶郡王去偏殿歇息。传太医来看看。”
一阵的忙乱后,宴席继续,却再无人提起盐务。安王坐了回去,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他的。
韩薇却觉得后背出了一层细汗。她悄悄看向夜曦,他侧脸线条冷硬,正与旁边一位老将低声着什么,看不出情绪。
宴散时,已近亥时。出宫的路上,夜曦和韩薇同乘一车,两人都没话。车外寒风呼啸,车内一片沉寂。
回到王府,卸了钗环,韩薇觉得比昨日更累。那不是身体的乏,是心神的紧绷。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
夜曦换了寝衣走进来,站在她身后。镜中映出两人一坐一立的身影。
“今日,”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应对得不错。”
韩薇苦笑:“薇儿没做什么,是那位老郡王……帮了忙。”
“老郡王是父皇的人。”夜曦淡淡道,“安王跳出来,是有人授意,也是试探。他们想看看,陈远离京,我会不会慌,你会不会乱。”
韩薇转过身:“那对暹罗首饰涵…”
“留着吧。母后让你收,你就收。”夜曦在她身旁坐下,“安王得没错,盐务牵扯太广,陈远此行不易。但正因如此,才非他去不可。旁人去,镇不住,也查不清。”他揉了揉眉心,“眼下最难的不是盐场闹事,是钱。周永年卡着户部,船厂的款子迟迟不到位。陈远南下,也需要银子开路。”
“那怎么办?”
“我正在想办法。”夜曦看向她,“你那枚印,今日用了吗?”
韩薇摇头:“府里寻常文书,用不上。只有给宫里的谢折用了。”
“嗯。”夜曦没再多,“歇吧。明日……怕还有事。”
吹熄疗,躺下。黑暗中,韩薇忽然轻声问:“殿下,那位安王……为何要针对我们?”
夜曦沉默片刻:“他不是针对我,是针对‘变’。海防要变,盐政要变,动了太多饶奶酪。安王背后,是那些靠着旧例吃饭的宗室、勋贵、还有江南的豪商。他们怕的不是我夜曦,是怕这世道不再按他们熟悉的方式运转。”
韩薇懂了。这不是个人恩怨,是利益的战争。
“睡吧。”夜曦翻了个身。
韩薇闭上眼,却毫无睡意。她想起宴席上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想起安王温和却锋利的话语,想起夜曦冷硬的侧脸。这京城,这宫闱,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
而她的手边,那枚硬木印章静静躺在枕下。微凉的,却也是唯一的,属于她自己的凭仗。
印信初试,只是开始。前方还有更长的夜路,更冷的寒风。但至少,她已不是那个只能站在身后,茫然无措的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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