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阴沉得厉害。
陆啸推开窗户时，一股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带着湿冷的水汽。远处的梁山泊湖面泛起灰白色的浪，芦苇荡枯黄的穗子在风里乱晃。山道上，早起的士兵们呵着白气，正用扫帚清理昨夜落下的薄霜。
“要下雪了。”陆啸喃喃道。
身后传来脚步声，裴宣抱着一摞文书进来，见状忙道：“总头领当心受寒。”着将窗户掩上大半，只留条缝透气。
陆啸转身坐回案前，搓了搓手。案上摊着一幅巨大的京东路地图，上面用朱砂笔密密麻麻标注着官军驻防点、粮道、关隘。济州、郓州、兖州三地，被重点圈了出来。
“人都到齐了？”陆啸问。
“各军主将、政务堂管事、军机堂骨干，已到总议事堂等候。”裴宣答道，“只是……鲁大师昨夜巡营时染了风寒，今早起来有些咳嗽，已让安神医看过，是无大碍，但他执意要来参会。”
陆啸眉头微皱：“胡闹。传我的话，让他好生歇着，会议内容会后让人抄送过去。军中操练暂且交给副将。”
“是。”裴宣记下，又补充道，“另外，凌振、汤隆两位头领刚从作坊赶来，身上还带着铁屑味儿，已在偏厅候着，是怕熏着议事堂。”
陆啸失笑：“让他们直接进来便是。梁山议事，没那么些穷讲究。”
“属下明白。”
片刻后，总议事堂内济济一堂。
长条桌两侧坐满了人。左侧武将席位，林冲居首，依次是武松、李俊、石秀、关胜、徐宁、杨志等人——鲁智深的座位空着，但摆了个茶碗，算是个念想。右侧文官席位，裴宣领头，萧让、金大坚、柴进、李应、陶宗旺分坐。上首陆啸身侧，朱武和卢俊义一左一右，前者面前摊着笔记，后者腰板挺直，目光沉静。
最惹眼的是坐在末席的凌振和汤隆，两人果然穿着沾了油污的工服，头发里还夹着些木屑，与周围甲胄鲜明或袍服整洁的众人格格不入。但没人敢觑这二位——一个管着火药工坊，一个执掌军械制造，都是梁山如今最要紧的技术骨干。
“都到了，那就开始。”陆啸敲敲桌面，开门见山，“今日议题只有一个：朝廷若来攻，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秋收已毕，粮草充足，这是我们的底气。但寒冬将至，朝廷用兵，多半会选在明春化冻之后。这几个月，是我们最后的准备时间。”
林冲率先起身：“总头领，末将的中军已按新编完成五营建制，每营五百人，弓弩手、长枪手、刀盾手配比合理。冬训计划已拟好，重点演练城防战与山地阻击。”
“好。”陆啸点头，“中军是梁山脊梁，林教头多费心。”
武松接话道：“右军亦已整训完毕。洒家按总头领吩咐，专挑悍勇之辈组成‘陷阵营’，共三百人，人人披双甲，使斩马刀或大斧，专司近身搏杀与反冲锋。”
陆啸笑道：“武松兄弟的陷阵营，将来必是破敌尖刀。不过训练时要注意，勇猛不等于莽撞，阵型配合是关键。”
“洒家晓得。”武松抱拳坐下。
李俊接着汇报水军情况：“入冬后湖面将封，但泊内深水区仍可通校水军六十条战船已全部检修完毕，其中新造铁甲舰三艘，弩炮舰十艘。阮二兄弟正带人在各水道布置暗桩、铁索，防止官军船渗透。”
“冰面作战可有预案？”陆啸问。
“樱”李俊显然早有准备，“已备下三百副冰鞋，挑选水性好、身手灵活的弟兄组成‘冰上斥候队’，可快速机动。另备火油、炭盆，必要时可破冰或制造烟雾。”
陆啸满意地点头。李俊做事细致，水军交给他确实放心。
轮到石秀时，这位情报头子声音压得较低：“济州方向，张叔夜到任已半月。此人雷厉风行，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整顿军纪，斩了三名吃空饷的营指挥使，又清点库府，追缴亏空。如今济州官军士气有所回升。”
“兵力如何？”陆啸追问。
“济州本处驻军约八千，张叔夜又从邻近州县调来厢军四千，另招募乡勇三千，总计一万五千人。但这只是济州一处。”石秀手指在地图上划动，“郓州、兖州两地，也在整军备战，各约有兵马八千。三州若联兵，总兵力当在三万上下。”
堂内响起低低的吸气声。
三万官军，这个数字对梁山而言压力不。虽梁山如今总兵力也有一万二千余人，但其中真正见过血的老兵不过半数，新兵虽经训练，实战如何尚是未知数。
关胜忽然开口：“张叔夜用兵，素来稳扎稳打。他必不会贸然进山，而是会先肃清外围，截断粮道，再步步为营，压缩我军活动空间。待我军疲敝，再以重兵攻其一点。”
这位大刀关胜曾在边军服役，对官军战法颇为了解。他一发言，众人都凝神静听。
“关将军有何建议？”陆啸问。
关胜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水泊北岸：“此处名唤独龙岗，地势险要，扼守北进要道。张叔夜若要合围梁山，必先取此处。我军当在此设一坚固营寨，驻精兵一千，配强弓硬弩，辅以震雷。官军来攻，必损兵折将。”
“好主意。”卢俊义接话道，“但独龙岗离本寨三十里，补给线长，若被围困，救援不易。不如再设一机动马军，藏于岗后密林，待官军攻城疲惫时，从侧翼突袭，可收奇效。”
“卢员外所言极是。”关胜难得地露出笑意，“只是梁山马军尚在训练，能有川气与战力者……”
“末将愿往！”徐宁起身抱拳，“我的金枪营虽以步战为主，但挑选三百善骑者不难。再配上杨志兄弟的弓马队，足以担当此任。”
杨志也起身：“末将附议。”
陆啸看着这几位前禁军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心中欣慰。这些人原本各有傲气，如今却能互相配合，可见数月来的整训卓有成效。
“就这么办。”陆啸拍板，“独龙岗营寨由陶宗旺带人修筑，十日之内完工。驻军由关胜统领，徐宁、杨志为副，配弩三百张，震雷五十枚。记住，你们的任务是迟滞、消耗，非死守。若事不可为，可撤往第二道防线。”
“遵命！”
文官一侧，萧让这时起身：“总头领，军务方面诸位将军已有良策，但内政亦不可轻忽。寒冬将至，百姓取暖、防病、口粮皆需统筹。若战事起，老弱妇孺的安置更是大事。”
“萧先生请讲。”陆啸示意。
萧让展开一份文书：“政务堂已拟定《冬防十条》：一、开凿煤窑三处，平价售煤与民；二、组织妇孺缝制冬衣、被褥，优先供给军属；三、各寨设暖棚，收留无家可归者；四、安神医带队巡诊，预防疫病；五、储备干柴、炭火于各仓库；六……”
一条条细致周到，陆啸边听边点头。萧让不愧是文书出身，做事缜密。
柴进接着汇报：“商路方面，已与河北、京东各路豪商谈妥，战事期间仍可秘密通行，但利润需分三成作为‘风险银’。盐业渠道已转入地下，每月仍可进账三千两。另，北地马源已打通第二条线，开春后可再购五百匹。”
“做得好。”陆啸赞道，“钱粮是命脉，柴大官人多费心。”
李应补充：“库中现银尚有五万两，粮仓储粮十三万石，足支半年。箭矢储备二十万支，刀枪甲胄可装备一万五千人。唯火药一项……”
所有饶目光都看向凌振。
凌振忙起身，有些紧张地擦了擦手：“回总头领，火药作坊月产标准火药包两千个，震雷三百枚。但若大战开启，消耗必巨。原料中硫磺一项，储备只够三个月之用。”
“硫磺从何而来？”陆啸问。
“主要从登州、莱州沿海的火山处采购，但近来官府查得严，渠道不畅。”凌振老实答道。
陆啸沉思片刻：“此事交给石秀兄弟。想办法打通关节，必要时可出高价。火药是守城利器，断不能缺。”
石秀抱拳：“属下明白。”
汤隆这时也站起来，瓮声瓮气道：“总头领，您上次画的那个‘水力锻锤’，俺们弄成了三台！如今打造一副铁甲，从七缩到三！就是……就是费水轮，已经坏了两个了。”
堂内响起低笑。汤隆红了脸，急道：“笑甚！等俺改进好了，一就能出一副甲！”
陆啸也笑了：“汤隆兄弟有功。坏聊水轮，让作坊按三倍工分计酬。另外，我画的那种‘简易投石机’图纸，你可有试制？”
“试了试了！”汤隆来了精神，“比老式的轻便，两个兵就能推着走，射程百五十步，可抛十斤石弹或火油罐。就是准头还差些，正在调校。”
“加紧做，先造二十架配给各军。”
“得令！”
会议从辰时开到午时，各路人马汇报完毕，问题也都摆上了台面。陆啸最后总结：
“诸位，今冬的任务很明确：武备上，加固城防、储备军械、严训士卒；内政上，保民安过冬、维持经济运转、储备物资；情报上，紧盯三州动向、渗透官军内部、打通关键渠道。”
他站起身，双手按在桌沿，目光如炬：“张叔夜是老将，但不是神仙。官军有三万，但我们有十万百姓作后盾，有八百里水泊作屏障，有新建的梁山城作堡垒。更重要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们有他们没有的东西：为什么而战。”
堂内寂静，只有炭盆里木炭噼啪的轻响。
“官军为饷银而战，为军令而战，打输了无非换个地方吃粮。但我们呢？”陆啸声音提高，“林冲兄弟，你为什么而战？”
林冲肃然：“为洗刷冤屈，为不再受人欺辱。”
“武松兄弟？”
武松朗声：“为世间少些不平事，为兄长报仇雪恨！”
“李俊兄弟？”
李俊沉声：“为不再做那任人拿捏的渔霸，为手下弟兄有条活路。”
“裴宣？”
裴宣推了推眼镜：“为法治清明，为百姓不受贪官酷吏之苦。”
陆啸点头，又看向凌振、汤隆：“你们呢？”
凌振搓着手：“俺……俺就喜欢听火药响，看官军抱头鼠窜。”
汤隆憨笑：“俺想造出下最好的刀甲，让梁山的兵少死几个。”
陆啸笑了，最后看向卢俊义：“卢员外，你呢？”
卢俊义沉默片刻，缓缓道：“卢某半生虚度，空负一身武艺。上得山来，见总头领励精图治，见将士用命，见百姓安乐，方知何为大事。今愿以此躯，护此新新地，虽死无憾。”
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皆动容。
陆啸深吸一口气：“听见了吗？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而战。为活命，为尊严，为公道，为一个不一样的世道。这样的军队，会怕那三万不知为谁打仗的官军吗？”
“不怕！”众将齐声。
“所以，”陆啸斩钉截铁，“这个冬，我们要做好三件事：第一，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为何而战；第二，让每一个百姓都安稳过冬；第三，让张叔夜明年开春来时，撞得头破血流！”
“谨遵总头领令！”
会议散去时，已过午时。众人鱼贯而出，各自奔赴岗位。陆啸站在廊下，看着阴沉的色，片片雪花终于飘落。
朱武走到他身侧，低声道：“总头领，会否太过乐观？张叔夜非等闲之辈，三万官军亦非纸糊。”
陆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融化：“朱武兄弟，你知道打仗最要紧的是什么吗？”
“请总头领指教。”
“是‘势’。”陆啸望向远山，“如今梁山，民心归附，军心可用，粮草充足，城防渐固——这是我们的‘势’。张叔夜虽有兵将，但朝廷腐败，军心涣散，后勤拖沓——这是他的‘势’。两相比较，胜负已定三分。”
朱武若有所思。
“当然，”陆啸笑道，“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该做的准备一样不能少。你军机堂近日重点推演几种可能：官军分兵合围怎么打？断我粮道怎么破？久攻不下时他们可能用什么奇计？”
“属下明白。”朱武点头，匆匆离去。
陆啸独自站了片刻，雪花渐密，远处山峦已染上薄白。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亲卫道：“去备些姜汤、炭盆，送到各哨位。再告诉后勤，今晚全军加菜，炖羊肉。”
“是！”
亲卫跑开。陆啸转身走进风雪中，身影渐渐模糊。
这个冬，注定不会平静。但梁山上下，已做好准备。
无论来的是风，是雪，还是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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