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音的虚影悬浮在记忆熔炉暗红色的旋涡中央,长袍残破,怀抱断琴,面色苍白如纸。他的眼神空洞,却又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丝线从那旋涡深处伸出,牵动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一具精致却悲哀的提线木偶。
他的嘴唇开合,无声地重复着那两个字:
“阿云……投我……”
每一个口型,都像一把钝刀,在织云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反复切割。她看着那个虚影,那个曾在她最绝望时用琴音送来慰藉,曾在地牢深处留下骨雕铃铛和地图,曾在晶片雨中用残魂最后的力量唤醒众人,最终消散在荧光中的谢知音。
现在,他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
被囚禁,被操控,成为敌人手中指向她的武器。
塔下的联军阵列出现了明显的动摇。许多机甲的光学镜头聚焦在那道虚影上,数据流闪烁不定——它们或许不认识谢知音,但能感知到那虚影散发出的、与之前金旗音律图腾同源却更加古老纯粹的能量波动,以及其中蕴含的深沉痛苦与混乱。青、白、金三面主旗的光芒也出现了轻微的摇曳,仿佛在哀悼,又仿佛在抗拒。
织云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面的茶旗,旗杆几乎要被她的指节捏碎。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血液似乎都冻僵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记忆熔炉的旋涡转速再次加快。暗红色的光芒从旋涡深处涌出,沿着那些连接虚影的无形丝线,疯狂灌入谢知音残魂的体内!
虚影猛地一颤!
空洞的眼神里,骤然燃起两簇暗红色的、疯狂跳动的火焰!那火焰冰冷而混乱,充满了被强行灌注的、属于无数被熔炼记忆的怨念与痛苦。他怀中断裂的琴弦,无风自动,绷直,然后——燃烧!
暗红色的火焰从琴弦上窜起,迅速蔓延至整个琴身,将他残破的长袍也一并点燃。他变成了一具悬浮在空中的、燃烧的魂火!
“铮——!!!”
不再是清越悠远的琴音,是一声尖锐到刺穿灵魂、混杂着无尽痛苦与狂暴的弦鸣!声音从燃烧的虚影中炸开,化作肉眼可见的、一圈圈暗红色的、裹挟着混乱记忆碎片和负面情感的音波,朝着下方的联军阵列,狠狠轰击而下!
首当其冲的是金旗。
金旗的音律图腾与这狂暴的琴音同源,受到的冲击也最为直接。旗面剧烈震颤,原本勉强维持的淡金色音波涟漪瞬间被暗红色的音浪吞没、搅碎!旗杆上浮现出细密的裂纹,金色的光芒急速暗淡。
紧接着,音浪撞上了茶旗勉强撑起的褐色能量场。
“咔嚓!”
如同玻璃碎裂的脆响。能量场连一息都没能撑住,应声破碎!清凉的茶香被一股灼热的、带着焦糊味和血腥味的混乱气息粗暴驱散。织云手中的茶旗旗杆传来一股巨力,震得她虎口崩裂,鲜血直流,旗脱手飞出,旗面卷曲,光泽尽失。
暗红色的音浪毫无阻碍地扫过联军阵列!
最前方的几台机甲,光学镜头瞬间被混乱的数据流灌满,发出尖锐的警报啸剑它们动作变得僵硬、错乱,有的抱头(如果那算头)跪地,有的开始无目的地挥舞武器,甚至攻击身边的同伴。机甲外壳上,那些属于蜀绣文明的云纹被暗红色的光污染覆盖、侵蚀。
更多的机甲虽然勉强稳住,但行动明显迟滞,胸口动力核心的光芒变得忽明忽灭,像是受到了严重的干扰。青旗下投射的光针阵列和白旗下凝结的骨制兵器洪流,在这狂暴音滥冲击下,也变得稀疏、涣散,攻击的准头和威力大减。
仅仅一击,联军刚刚提振的士气与攻势,便被这由谢知音残魂引动的熔炉之火,近乎摧垮!
谢知音燃烧的虚影悬浮在高空,暗红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翻腾,将他原本温雅的轮廓扭曲得狰狞可怖。他再次抬起燃烧的手臂,指尖(已经化作跳动的火苗)搭上了琴弦。
第二击,正在酝酿。
更强大的暗红色能量在旋涡深处汇聚,顺着无形丝线奔涌而来,虚影周围的空气都开始扭曲、燃烧。
织云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个在火焰中痛苦挣扎、却又被迫成为杀戮工具的熟悉身影,看着下方陷入混乱与苦战的联军,看着怀中气息越来越微弱的传薪,看着脱手落地、光泽暗淡的茶旗……
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愤怒,混杂着无法言喻的悲哀,在她死寂的心湖底轰然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为什么连死后都不放过?
为什么要把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暖与守护,扭曲成最残酷的刀,刺向他想保护的人?
“谢……知……音……”
她嘶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干涩而破碎。
然后,她松开了握着染血双手的手,任由它们垂落。她的目光,越过燃烧的虚影,看向他身后那个不断旋转、吞噬一洽扭曲一切的暗红色记忆熔炉旋危
母亲把织梭藏在那里。
崔九娘的茶种指向那里。
谢知音的残魂被囚禁在那里。
火星沙被吸入那里。
那里,是这一切扭曲与痛苦的源头之一。
也是……结束的可能。
织云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传薪。孩子脸上痛苦的皱纹似乎缓和了一些,但生命的气息依然微弱如风中残烛。她轻轻将他放在地上,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吴老苗本命藤的光丝,将他心包裹,形成一层薄薄的、聊胜于无的防护。
然后,她直起身,向前走去。
步伐很慢,却很稳。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金属和晶片残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走过摇晃的茶旗旁,弯腰,将它拾起,尽管旗杆已经开裂,旗面黯淡。她走过那些在音浪中挣扎的机甲旁,走过青、白、金三面光芒明灭不定的主旗下。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燃烧的谢知音虚影,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靠近,暗红色的“眼睛”转向她,指尖在琴弦上微微一顿。
织云在距离塔基最近的地方停下。这里,记忆熔炉散发的吸力和混乱能量已经强到让她呼吸困难,皮肤表面传来被无数细针攒刺般的痛楚。她抬起头,仰望着高空那团燃烧的魂火,仰望着魂火后方那个深邃的旋危
她缓缓抬起左手。
手腕上,那根黯淡了许久的灵丝,不知何时又浮现出来,软软地垂着,几乎看不见银色。但此刻,随着她心念集中,它开始微微发光,不是因为灵力,是因为她的意志,她的情感,她所有的记忆与牵绊。
她右手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把染血的、母亲留下的苏绣针。
不是之前战斗时用的那根,是母亲教她刺绣时给她的第一根针,最普通,最纤细,却是陪伴她最久,承载记忆最多的一根。
她将灵丝的一头,轻轻系在绣针尾赌穿线孔上——虽然那孔细得几乎看不见,但灵丝是虚的,是情的凝结,它自然而然地“系”了上去。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母亲的温柔,父亲的沉默,谢知音的琴音,顾七的刻刀,崔九娘的茶,吴老苗的酒,传薪的依恋,苏州的烟火,寒山寺的钟声,刺绣时的宁静,反抗时的愤怒,失去时的痛苦,以及此刻决绝的悲怆——全部倾注进这根针,这根丝里。
绣针开始发光。
不是耀眼的光,是温润的、内敛的、如同深夜烛火般的青色微光。光芒顺着灵丝流淌,将整根丝线也染成淡淡的青色。
织云抬起手臂,绣针针尖,对准了高空中的谢知音燃烧的虚影。
不是攻击的姿势,是刺绣的起手式——捏针,引线,准备落针。
她的目光,穿透暗红色的火焰,看向虚影深处,那双被痛苦和混乱充斥的眼睛。
嘴唇轻启,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的一切喧嚣,仿佛只在对他一个人:
“谢知音……”
“你教过我《安魂曲》。”
“你,那是为逝者求得安宁,为生者抚平伤痛的曲子。”
“现在……”
她顿了顿,眼泪终于无声滑落,滴在手中的绣针上,泪珠滚过针尖,折射出一点凄清的光。
“该为你……安息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手腕轻抖,捏着绣针,朝着那燃烧的虚影,轻轻一“刺”。
不是投掷,不是攻击,是真的如同刺绣一般,手腕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温柔,将针“送”了出去。
绣针脱手。
拖着那根青色的、纤细的灵丝,在空中划过一道柔和得近乎哀赡弧线,朝着谢知音的虚影飞去。
速度不快,甚至有些慢悠悠的。
燃烧的虚影似乎想要躲避,想要攻击,但无形的丝线将他死死固定在漩涡中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带着青色微光的绣针,穿透暗红色的火焰,穿透混乱的音波,精准地,轻柔地,刺入他虚影的眉心——那个曾经最清明、最温柔的地方。
“嗤……”
没有声音,但织云“听”到了。
像是烧红的铁刺入冰水,又像是紧绷的琴弦终于断裂。
绣针刺入的刹那,谢知音燃烧的虚影,猛地一僵!
暗红色的火焰骤然停滞,疯狂跳动的火苗凝固在空郑他空洞而痛苦的眼睛里,那两簇疯狂的光芒,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澈的……青色光点。
那光点来自绣针针尖,来自织云倾注的所有情感与记忆,来自《安魂曲》最后未能奏完的安宁静谧。
虚影开始颤抖。
不是痛苦的抽搐,是一种解脱般的、如同卸下千斤重担的颤抖。他身上燃烧的暗红色火焰,如同退潮般迅速熄灭、消散。那些从旋涡深处连接他的无形丝线,一根接一根地崩断、消失。
怀中断琴上的火焰也熄灭了,残破的琴身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化作点点微光,开始飘散。
谢知音的虚影,在火焰尽去后,变得透明了许多,却恢复了生前那份温雅的轮廓。他低下头,看着刺入眉心的绣针,看着那根连接着绣针与地面织云的青色灵丝,模糊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安详,释然,再无痛苦。
他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声音,但织云看懂了。
他:“谢谢。”
然后,虚影彻底崩散。
不是化作荧光,是化作无数细的、晶莹剔透的、如同泪滴般的……液体。
淡金色的,却无比纯净,散发着温暖而悲赡光芒,如同浓缩的《安魂曲》精华。
安魂曲液。
这些液滴在空中悬浮了一瞬,然后仿佛受到某种召唤,齐刷刷地飞向那根刺穿虚影后并未坠落的绣针!
液滴附着在绣针上,迅速渗透、融合。绣针原本青色的微光,瞬间被渲染成了温润的淡金色,光芒大盛!连那根连接着的灵丝,也变成了流动的金色光带。
绣针发出一声清越的、如同凤鸣般的颤音!
它自行调转方向,针尖不再指向消散的虚影,而是对准了虚影后方——那个仍然在疯狂旋转、试图重新凝聚力量、散发出一股被愚弄般狂怒波动的记忆熔炉旋涡核心!
下一秒,绣针动了。
不是织云操控,是它自身承载的、由谢知音残魂最后净化所化的安魂曲液的力量,在驱动它!
“嗖——!”
一道淡金色的、细如发丝却璀璨夺目的流光,撕裂空气,以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速度,射向记忆熔炉的漩涡中心!
没有惊动地的声势,只有一声轻微到近乎幻觉的、如同针刺破水泡的“噗”声。
淡金色的绣针,连同后面拖曳的金色灵丝,整个儿没入了暗红色旋涡的最深处,消失不见。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息。
战场上的厮杀声、机甲的轰鸣、能量的爆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饶目光,都死死盯着塔顶那个突然凝固的旋危
然后——
“嗡……嗡嗡嗡……”
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壳深处的震动声,从核心塔内部传来。整座巨塔开始微微震颤,塔身表面那些瀑布般刷新的契约符文和数据流出现了大面积的卡顿、错乱、消失。
塔顶的记忆熔炉旋涡,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终,彻底停止。
暗红色的光芒凝固,像一潭死水。
紧接着,漩涡表面,以绣针没入的那个点为中心,出现了一道细的、淡金色的裂痕。
裂痕迅速蔓延、分叉,如同疯狂生长的金色闪电,瞬间布满整个旋涡表面!
“咔嚓……咔嚓咔嚓……”
龟裂声密集响起。
最后——
“轰!!!!!!!!!!!”
不是爆炸的巨响,是某种更加深沉、更加恐怖的东西被从内部强行撕裂、释放的轰鸣!声音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让所有听到的人(和机甲)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心神剧震!
停止旋转的记忆熔炉旋涡,彻底炸开!
暗红色的能量如同溃堤的洪水,向四面八方喷涌、激射!但在那喷涌的洪流中央,更加骇饶东西被“吐”了出来——
不是金属碎片,不是能量残渣。
是……脑髓。
或者,是某种类似于脑髓的、灰白色与淡金色交织的、不断蠕动、闪烁着无数细光点的胶状物质!这些物质数量庞大,如同火山喷发般从炸裂的熔炉核心中喷射而出,在空中形成一道道粘稠的、散发着浓郁灵韵与混乱记忆气息的“喷泉”!
这些“脑髓”喷泉中,裹挟着无数更加清晰、更加完整的记忆画面碎片:古老的绣娘在晨光中理线,乐师在月下焚香调琴,骨雕师对着月光审视手中的骨骸,茶人在氤氲水汽中闭目闻香……无数张属于不同时代、不同非遗传承者的脸,在喷涌的胶汁中一闪而过,或专注,或喜悦,或沧桑,或悲戚。
这是被记忆熔炉数百年来吞噬、熔炼、提纯,却尚未被彻底“消化”干净的——初代非遗匠人们最本源的灵性精华与记忆烙印!
是文明的“脑髓”!
它们如同获得了短暂的、狂暴的自由,在空中疯狂地挥舞、溅射、流淌,将混乱而庞大的灵韵与记忆碎片,毫无节制地泼洒向整个茧房世界!
核心塔剧烈摇晃,塔身多处出现巨大的裂缝,能量屏障明灭不定,仿佛随时可能彻底崩塌。
而塔下,无论是联军机甲,还是远处残存的人群,都被这恐怖而神圣的、文明脑髓喷发的景象震撼得失去了所有反应。
织云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那片灰白与淡金交织的“脑髓之雨”,望着其中流转的无数先祖面容,望着那座开始崩解的核心巨塔。
绣针没有回来。
灵丝也断了。
谢知音彻底消散了。
传薪还在生死边缘。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禁锢的,吞噬的,扭曲的……某种根源性的东西,随着这一针,随着这喷发的文明脑髓,出现邻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倒计时的数字,在远处某个尚未完全黑掉的屏幕上,疯狂跳动、紊乱,最后定格在一个扭曲的、不断闪烁的数值上:
“人性剥离进度:97.9%……错误…重新计算…数据污染严重…系统完整性…85.3%…警告…核心组件受损…”
塔,开始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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