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偏了一下。傅志明没动,手指仍压在那封残信上,纸角已被他捏出一道深痕。
他刚从密室回来,靴底还沾着地牢的潮气。心腹婆子被押走前最后一句话还在耳边:“夫人,只要大姐倒了,二姐才有活路。”
活路?他心里冷笑。这是在给他傅家挖坟。
他翻开案头的记录簿,一页页看下去。周嬷嬷引荐布商、药房取药时间异常、角门出入登记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每一笔都像针,扎在他自以为清明的治家之道上。
他早该想到的。
胡丽萍当年入府时不过是个低阶官宦之女,能稳坐侧室十年不倒,靠的从来不是温顺听话。她最擅长的,是藏在规矩背后的算计。而他一直以为,贬她入冷院已是仁至义尽。
可现在看来,那一纸禁令,根本没斩断她的手。
他抽出另一份供词,上面写着:每月初七,傅明珠都会焚香写信,投入后花园那口枯井。次日清晨,必有粗使婆子去打水,桶底总会多出一封湿了边的信。而回信,则常藏在点心匣底层,由厨房老嬷嬷悄悄送去偏院。
“母女传话,用的是当年胡丽萍教的暗语。”供词末尾这样写。
傅志明闭了闭眼。他记得那套暗语。早年胡丽萍喜欢读话本,曾拿《闺中记》里的诗句编过一套“姐妹密语”,当时他还笑她孩子气。如今想来,哪是什么童趣?分明是早就预备好的后路。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只檀木匣。这是昨夜整理旧物时发现的,藏在胡丽萍嫁妆箱夹层里。匣中除了一枚玉佩拓片,还有几张泛黄的榨。
他摊开其中一张,指尖落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三道斜线交叉,形似井字缺一划。这符号,和布商账本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原来早在三年前,她就和外面的人搭上了线。
他喉咙发紧,想起前些日子库房报上来的怪事:新进的月白缎接连出现红斑,绣娘们是染料问题,可查来查去又找不出源头。当时他只当是保管不当,还训斥了管事偷懒。
现在才明白,那根本不是意外。
那是埋下的雷,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炸在他眼前。
他重新坐下,提笔想写什么,手却顿住。这一桩桩事,若没有内应配合,绝不可能悄无声息进行这么久。可满府上下,谁会甘愿替一个失势的姨娘卖命?
除非……
他想起那个婆子招认时的表情。不是怕死,而是怕连累人。那种近乎执拗的忠诚,不像装的。
他忽然问守在外间的亲随:“胡丽萍当年陪嫁过来的丫鬟,还有几个在府里?”
“回老爷,原先四个,如今只剩一个,在库房做杂务。”
“叫什么名字?”
“李氏,四十出头,平日少言寡语,做事踏实。”
傅志明冷笑一声。踏实?她昨夜在密室里跪了两个时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直到他亮出账册证据,才松了口。
他提笔写下一行字:“明日午时前,将李氏带至书房单独问话。”
亲随接过纸条欲退,他又补了一句:“别让她经过前院,走东角门巷。”
亲随一怔,随即低头应下。
他知道这条路线不对劲。按理东角门常年关闭,只有运柴草时才开。可那婆子每次出府,偏偏选这条路。他曾以为是巧合,现在想来,或许是胡丽萍当年特意记下的避人之道。
他靠回椅背,脑中闪过傅明珠的脸。
那孩子时候极乖巧,见了他就扑上来喊“爹”,眼睛亮亮的。可这几年,眼神越来越躲闪,话也少了。每次犯错被罚,从不哭闹,只默默低头,像是忍耐,又像是等待。
他一直以为是青春期的倔强,现在才懂,那是被人教出来的隐忍。
“名节毁则退,退则无位。”
这话得多狠?
是要让玖瑶身败名裂,再一脚踢出府门?
他胸口一阵闷痛,像是被人狠狠擂了一拳。他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他自认待她们一碗水端平。可现实却是,有人把他这份公正在一点点腐蚀,变成伤害他最疼爱孩子的刀。
他想起今日傍晚,玖瑶捧着账册走进书房的样子。语气平静,话不多,却句句踩在关键处。她没告状,也没求情,只是把线索摆在他面前,像递一杯茶那样自然。
那时他还在想,这孩子心思太细,将来恐难安生。
现在他明白了,不是她太细,是这府里太脏。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外头夜色沉沉,远处几盏灯笼晃动,是巡夜的家丁。一切看似安宁,可他知道,这座宅子里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有多少张嘴在等着看他笑话。
他关上窗,转身时目光扫过书架。那里摆着一本《礼记》,是他常翻的。书脊上贴着一张签条,写着“修身齐家”。
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忽然觉得讽刺。
齐家?他连自己院子里的事都没看清。
他回到桌前,重新翻开供词。这次看得更慢,一字一句地抠细节。突然,他停在一处记录上——
“二姐曾问:‘若姐姐名声坏了,父亲会不会把她赶出去?’
李氏答:‘老爷最重体面,定不容慈丑闻。’
二姐笑:‘那我就有位置了。’”
傅志明的手指颤了一下。
位置?
她要的不是宠爱,不是赏赐,是要把他亲手立的嫡女踩下去,自己顶上来。
他猛地合上供词,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停在墙边的剑架前。那是他年轻时用过的佩剑,多年未动,剑鞘已蒙尘。
他伸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抽。
“铮——”
寒光一闪,剑身出鞘半寸。
映出他眼角的血丝,和眉间的沟壑。
他缓缓松手,剑归原位。
不校
这事不能快。
若是当场发作,只会让她们狗急跳墙。更何况,胡丽萍虽在冷院,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牵连?贸然处置,恐引连锁反应。
他必须稳住。
他重新坐下,提笔写了两道命令:一是封锁所有角门出入记录,彻查近三个月来与外宅往来的人员名单;二是调换傅明珠院中所有仆妇,只留两个可信的老嬷嬷照看起居。
写完,他吹熄蜡烛,却没离开书房。
外面还没亮,他不想回房。此刻若见妻子空荡的床榻,怕是要一夜难眠。
他靠在椅子里,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玖瑶站在灯下的样子。那晚她弹琴,一曲终了,抬头对他笑。那笑容干净得像雪后初晴的。
他不该让她一个人扛这么久。
窗外传来一声鸟鸣,边微微泛白。
他睁开眼,手指仍压在那份供词上。
这时,门外传来轻响。
“老爷,李氏带到,在外候着。”
傅志明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让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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