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箭创,但更沉重的是心里的压力——那三十多条人命,像三十多块巨石压在胸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知道不能再躺下去了,挣扎着起身,推开想要搀扶的兄弟,在他们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中军大帐。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地都仿佛在往下陷。
张郎将独自在帐中,背对着我看向墙上那张斑驳的荥阳周边地势图。油灯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峭。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常年征战磨砺出的、岩石般的沉寂。 “伤势如何?”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关切,也听不出责备。 “谢将军关心,暂无大碍。”我挺直脊背,尽量不让伤痛影响站姿。
“凤鸣坡之事,”他目光如锥,钉在我脸上,“虽有过失,然焚毁敌军粮草,亦算一功。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谢将军宽宥。”我垂下眼,声音平静无波。 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冰冷的讽刺。三十多个活生生的人,三十多个跟着我从须水畔走出来的乡亲子弟,他们临行前的眼神、呼喊,他们倒下去的姿态,还有那弥漫不散的血腥气……就这样被“功过相抵”四个字,轻描淡写地抹去了吗?
帐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带着皮革、铁锈和旧地图混合的沉闷气味。 “不过,”他话锋一转,走向案前,手指敲击着粗糙的木制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却像敲在人心上,“眼下局势有变。刘黑闼粮草被焚,困兽犹斗,攻势反而更猛。王将军决定,收缩兵力,依托荥阳城防,固守待援。”
他顿了一顿,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守城需要上下同心,需要绝对的服从。你须水营,虽系乡勇,然经此一役,也算历经战火。王将军有意,将你部残存人员,打散编入各城门守军之中,统一指挥,以增强守城力量。”
打散编入!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这是要彻底瓦解须水营的最后一点骨血!一旦被打散,我们这些人就如同水滴入海,再想凝聚起来就难如登了。是赵文启那厮借机斩草除根的毒计,还是王仁则单纯从“效率”出发的冷酷军事安排?都不重要了,结果是明摆着的。 绝不能答应!须水营的旗号不能倒,这些剩下的兄弟,是我们最后的根。
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混杂着疲惫与恳切:“将军,非是末将抗命。只是我部新遭重创,弟兄们心神未定,全靠彼此相依为命,方能勉强稳住阵脚。若骤然打散,旧识分离,恐军心涣散,非但不能增强守城之力,反而可能滋生怨怼,适得其反。” 我抬起头,直视他审视的目光,语气更加凝重:“且我等本是乡野之人,散漫惯了,骤然归入各部,恐难立刻适应各位长官的严令军法。守城之际,千钧一发,若因号令不明、配合不当而贻误战机,末将……万死莫赎!”
我抬出了“军心”和“可能贻误战机”两点。我知道,眼下荥阳被围,王仁则最怕的就是内部不稳和指挥失灵。我必须让他觉得,打散我们,风险大于收益。
张郎将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的刀痕,久久不语,帐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他在权衡。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肋间的疼痛,趁热打铁,上前半步,抱拳沉声道:“末将斗胆,恳请将军允我部仍为一队,专责一处相对次要之防务!末将必竭尽所能,约束部下,严守军令,与阵地共存亡!若有不测,或违将令,末将甘当军法,绝无怨言!” 我必须争取独立建制。这是保住须水营番号、保留最后一点自主空间的底线。哪怕这个“独立”微不足道,哪怕分配的防区如同流放。
张郎将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更长的时间。他当然明白我的心思,但也清楚我们这些残兵的价值——经历过真正的血战,见过生死,比很多填充进来的新兵或强征的民夫要强得多。完全打散,这些血火里滚出来的人若心怀怨气,确实可能成为隐患。用一个相对次要、甚至堪称鸡肋的防区,拴住我们这支还有牙口、却又必须严加看管的“恶犬”,似乎也是个符合他利益的选择。
“也罢。”良久,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妥协后的冷硬,“着你部暂编为独立斥候守备队,人数就按现存员额。负责防守西城废弃水门及附近一段城墙。即刻前往接手防务,加紧修缮工事,整顿防务。”他顿了顿,语气转厉,字字如铁:“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废弃水门! 那里确实是荥阳城防体系中最偏僻、最次要的区域,临近荒滩,城墙老旧失修,那道水门更是多年不通水流,蔓草丛生,几乎被人遗忘。但这正合我意!远离主战场和权力中心的漩涡,我们才有可能获得一丝喘息之机,才能避开那些明枪暗箭,才有机会舔舐伤口,重新积聚力量。
“末将领命!”我大声应下,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是绝境中看到一丝缝隙的悸动。
退出那令人窒息的中军大帐,湿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寒颤,却也精神一振。我立刻返回那片简陋的、弥漫着伤药和血污气味的驻地。当兄弟们听不用被打散吞并,还能独立成队时,那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活气,虽然很快又被分配去“废弃水门”的消息蒙上阴霾。
“收拾东西,能带走的都带上,特别是武器、甲片和伤药,一点也别落下。我们去水门!”我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下令。现在,每一份力量,每一件物资,都关乎生死。 于是,在这沉沉的暮色中,我们这十几名伤痕累累的残兵,拖着疲惫的身躯,互相搀扶着,背负着简陋的行装和残破的刀盾,默默走向那座位于荥阳西城墙最角落、墙砖斑驳、长满深色青苔、木闸门已然腐朽、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废弃水门。
路过的其他守军投来或怜悯、或漠然、甚至略带讥诮的目光。一种被边缘化、被流放的孤寂感,随着脚步,沉沉地压在每个兄弟心头。残破的旌旗在晚风中无力地飘动,远处主城方向传来隐约的号令与嘈杂,更衬托出我们这条路的冷清。 但当我踏上那段残破的城墙,望向城外暮霭笼罩的荒滩与远山,再回头看看身边这些虽然伤痕累累、眼中却重新燃起微弱火光的兄弟时,我知道—— 这里,这片被遗忘的角落,这座废弃的水门,或许,将成为我们新的起点。是苟延残喘的终点,还是绝地反击的序章,取决于我们接下来做的每一件事。
喜欢乱世逐鼎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乱世逐鼎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