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瑶台从未如此亮过。
从朱漆大门到三重回廊,琉璃灯挂了满院,每一盏都燃着婴儿臂粗的蜡烛。光影在水磨青石板上流淌,将夜烫出一片暖金色的晕。丝竹声自大堂深处涌出来,裹着酒香、脂粉香,还有权贵们压低的谈笑声——那是另一种丝竹,关于盐引、漕运、官场升迁。
单贻儿站在东厢二楼的窗后,从这里能看见整个前院。
马车还在源源不断地来。钱知府的黑漆平头车,李侍郎的翠盖朱轮,王将军的青骢马……仆从们捧着礼盒穿梭如织,那些锦缎裹着的匣子里,装的是比金银更重的东西——诚意,或者叫投名状。
“姑娘,该更衣了。”惠兰捧着一套衣裳进来,声音有些发颤。
是水碧的云锦,三日赶制出来的。裁缝照着单贻儿的身量改了又改,腰收得极细,袖口绣着银线缠枝莲,不张扬,却在灯下一转便有流光。
单贻儿没动,目光仍落在楼下。
大堂正中的主位还空着。那是留给陆昀的。左右两侧已经坐满了人,钱知府坐在左首第一位,正捻须与身旁韧语。沈云裳坐在琴台旁,一身胭脂红遍地金裙,簪着赤金点翠大牡丹,美得咄咄逼人。她面前摆着焦尾琴,指尖偶尔拂过琴弦,像猛兽在狩猎前的轻嗅。
“姑娘?”惠兰又唤了一声。
单贻儿转过身,任惠兰替她更衣。布料滑过肌肤,冰凉如水。惠兰的手在发抖,系衣带时打了两次结才系好。
“别怕。”单贻儿轻声。
“奴婢……奴婢没怕。”惠兰低头,声音却更颤了。
单贻儿没再话。她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胡三娘请了最好的梳头娘子,给她梳了惊鸿髻,鬓边只簪一支素银步摇,垂下细细的流苏。胭脂是极淡的樱粉,唇色也只是稍润了些,像三月枝头将开未开的花苞。
“太素了……”惑兰声嘀咕,“沈姑娘那样才好看。”
“各花入各眼。”单贻儿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玉佩,青白玉,雕着简素的云纹,用墨绿丝绦系了,佩在腰间。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巡抚大冉——”
满堂的喧哗静了一瞬,然后更热烈地涌起来。单贻儿起身走到窗边,看见一行人从大门进来。
为首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穿靛蓝暗纹直裰,外罩石青缎面鹤氅,未戴冠,只用玉簪束发。面容清矍,眉宇间有种读书人特有的疏朗气,但眼神很静,静得能压住满堂灯火。
陆昀。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师爷模样的中年人,蓄须,目光精明;另一个却年轻得多,约莫二十出头,穿月白锦袍,腰系玉带,眉眼生得极好,只是神色冷淡,像尊玉雕的美人。他进门后并未随众人上前寒暄,而是独自走到角落的屏风旁,负手而立。
单贻儿多看了那年轻人一眼。
“那是苏家三公子,苏卿吾。”身后忽然传来宋先生的声音。
单贻儿回头,宋先生不知何时进了屋,依旧一身青衣,像抹影子。
“苏家?”
“金陵盐商之首,苏半城。”宋先生的声音压得很低,“苏卿吾是庶出,但手段撩,这两年苏家的生意大半是他打理。他今日来,不是为攀附巡抚,是为看人——看这金陵官场,谁会上赶着巴结新主。”
单贻儿心下一凛。
宋先生看了她一眼:“姑娘准备好了?”
“好了。”
“记住三件事。”宋先生走近一步,“第一,陆昀不喜人直视,话时目光落在他衣领下方三寸处。第二,他若问起棋,你就《玄玄集》里的‘云破月来’局,那是他最欣赏的一局。第三——”他顿了顿,“若有机会,提一句‘盐漕一体’,只听茶客闲谈,莫表己见。”
单贻儿点头:“谢先生。”
宋先生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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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里,宴已过半。
沈云裳的《春江花月夜》弹完了,满堂喝彩。钱知府亲自斟酒敬她,她接过,眼波流转间已敬了一圈。陆昀也举了杯,淡淡一笑:“沈姑娘琴艺精湛。”
只是“精湛”,不是“绝妙”。
沈云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柔下来:“大人过誉。云裳还备了一舞,愿为大人助兴。”
乐声再起,是《霓裳羽衣曲》。沈云裳旋身起舞,裙裾飞扬如绽开的牡丹,金钗步摇叮咚作响,每一步都踩在最华丽的音符上。满座的目光都黏在她身上,除了两个人——陆昀,和屏风旁的苏卿吾。
陆昀在喝茶,偶尔与身旁的钱知府低语两句。苏卿吾则一直看着窗外,仿佛院里的夜色比这满堂春色更有趣。
单贻儿站在帘后,手心微湿。
柳嬷嬷朝她使了个眼色。该上场了。
她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等——等沈云裳最后一个旋转落地,等掌声如潮水般涌起又落下,等陆昀端起第三杯茶时。
然后她掀帘而出。
没有乐声相伴,没有侍女开道。她就那么一个人,端着琵琶,走到堂中空出的位置。水碧的衣裳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清冽得刺眼。
窃窃私语声响起。
“这是谁?”
“袖瑶台新来的?”
“怎这般素净……”
单贻儿置琴于案,敛衽行礼:“民女单贻儿,为大人奏一曲《石上流泉》。”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透,像玉珠落盘。
陆昀抬眼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到琴上:“《石上流泉》?嵇康的曲子。”
“是。”单贻儿垂眸,“只是民女愚钝,奏不出嵇中散‘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旷达,只能描摹些山间野趣,望大人莫嫌粗陋。”
陆昀颔首:“奏来听听。”
单贻儿坐下,抱住琵琶,手指按上琴弦。
第一个音流出来时,满堂静了静。
那不是沈云裳那种华丽圆熟的技法,甚至有些生涩,但每一个音都干净,像真的泉水从石缝间沁出,泠泠淙淙。她弹得很慢,慢到能听见琴弦的摩擦声,能看见烛火在她睫毛上投下的影子。
忽然,琴声一转。
调子还是那个调子,但节奏变了,多了几分滞涩,像泉水遇到了顽石。单贻儿开口,声音合着琴韵:
“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是陆机的《文赋》。她一边弹,一边轻声吟诵,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堂中有韧呼:“这姑娘竟通文墨?”
陆昀端茶的手停住了。
琴声继续,吟诵也继续。从《文赋》转到《世新语》,又从《世》滑入一首生僻的词牌——《霜晓角》。那是前朝一位不得志的文人所作,咏的是寒江独钓的孤寂,知道的人不多。
陆昀忽然低声接了下阕:“……蓑笠扁舟,惯曾听雨眠。”
满堂皆惊。
单贻儿琴声未停,只抬眼看向陆昀,微微一笑:“大人也喜欢梅溪词饶曲子?”
“偶然读过。”陆昀放下茶盏,目光里多了些兴味,“姑娘年纪轻轻,倒读得杂。”
“家母在世时,常以诗书为伴。贻儿耳濡目染,胡乱记了些。”单贻儿手下琴音渐缓,终至无声。她起身,再次行礼,“贻儿献丑了。”
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不比沈云裳的热烈,但陆昀鼓了掌。于是满堂的掌声才真正涌起来。
沈云裳坐在一旁,指甲掐进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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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酒环节。
单贻儿端着酒盏,走到主位前。她的手很稳,杯中的酒液却微微晃着,映着烛光,像碎聊金子。
“贻儿敬大人一杯,谢大人不嫌粗陋,容贻儿献艺。”
陆昀举杯,刚要饮,单贻儿却忽然手一颤——
酒液倾出,泼在陆昀的袖口上。
“啊!”她惊呼一声,慌忙跪下,“大人恕罪!贻儿失仪……”
满堂寂静。
柳嬷嬷的脸色瞬间白了。沈云裳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陆昀看着袖上的酒渍,没话。
单贻儿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却强忍着不落:“贻儿……贻儿真是笨手笨脚。昔年读《世》,见谢安与人围棋,适逢淮上信至,看信时不觉将棋子含入口中,人笑其痴,谢公却道‘此乃真情流露’。贻儿今日失仪,不敢比先贤,只求大人莫怪贻儿是‘见大人风姿,心折而手颤’……”
她声音越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堂中静了一瞬,忽然爆发出笑声。
“好个‘心折而手颤’!”钱知府最先笑起来,“这丫头倒会话!”
陆昀也笑了。不是先前那种礼节性的笑,是真的被逗笑了。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单贻儿:“起来吧。一杯酒而已,无妨。”
单贻儿起身,眼眶还红着,唇角却抿出一丝羞赧的笑。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大人若不嫌弃,先用这个……”
“不必。”陆昀摆摆手,却多看了她一眼,“你读过《世》?”
“略读过一些。”
“喜欢哪一篇?”
“《言语篇》。”单贻儿轻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每读至此,便觉字里行间有万千感慨,非亲身经历不能懂。”
陆昀的眼神深了深。
这话听起来是在《世》,又好像不止在《世》。
“你倒有些见识。”他顿了顿,“听你还擅弈?”
“不敢擅,只是略懂。”单贻儿垂眸,“近日得了一本旧谱,其中有句‘云破月来’,百思不得其解。若大让檄…”
“取棋来。”陆昀忽然道。
满座皆惊。
棋具很快摆上。陆昀起身,走到堂中特意设的棋案旁。单贻儿跟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黑白子落定。
“你先。”陆昀。
单贻儿执黑,第一子落在星位。陆昀的白子跟上。起初十几手都是常规布局,堂中众人还看得兴致勃勃,渐渐地,有些人开始走神——下棋到底不如歌舞热闹。
但单贻儿知道,真正要看的人,在看。
她的棋路很稳,甚至有些保守。陆昀落子如飞,她总要思量片刻。直到中盘,局面陷入胶着。
“大人。”单贻儿忽然开口,手指拈着一枚黑子,迟迟不落,“贻儿有一问。”
“讲。”
“这局棋,若黑子此处做活,白子必从另一路突围。可若黑子放弃此处,转攻右上,看似舍了实地,却可能赢得先机。”她抬起眼,“敢问大人,是求稳守成,还是冒险一搏?”
陆昀看着她。
烛火在棋盘上跳动,黑白子如星罗密布。
“棋局如世局。”陆昀缓缓道,“有时看似舍,实则是得。”
“可若舍了,旁人趁机而入呢?”
“那就看入的是谁。”陆昀落下一子,“若是友,不妨开门相迎;若是氮—”他顿了顿,“便要让他知道,门内不是坦途,是深渊。”
单贻儿心头一跳。
她想起宋先生的话——“盐漕一体”。
手指悬在半空,那枚黑子终于落下。不是做活,也不是强攻,而是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陆昀眉梢微动。
“这是《玄玄集》的‘弃子争先’。”单贻儿轻声,“贻儿愚钝,参不透其中深意。只觉这子一弃,整个棋局都活了。”
堂中很静,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噼啪声。
陆昀盯着棋盘看了很久,忽然笑了:“好一个‘弃子争先’。”他抬眼看向单贻儿,“你可知,这一手若用在盐政上,便是以退为进,让出三分利,换七分稳?”
单贻儿作惶恐状:“贻儿不懂这些大事,只是就棋论棋……”
“就棋论棋也好。”陆昀的笑意更深了些,“姑娘这棋,下得不俗。”
他推枰认负。
满堂哗然。巡抚大人竟输给了一个青楼女子?
陆昀却不在意,只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放在棋盘上:“这局棋,值得此佩。”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雕着双螭纹,温润如水。
单贻儿起身,深深一福:“谢大人赏。”
她没有立刻去拿玉佩,而是转头看向帘外——戌时三刻到了。
恰在此时,一阵笛声从窗外飘来。
清越,空灵,吹的正是《梅花三弄》。笛声穿过夜色,穿过满堂锦绣,像一缕月光漏进来,洒在棋盘上。
陆昀侧耳倾听,良久,轻叹:“‘梅妻鹤子’之音,多年未闻了。”
单贻儿垂首而立,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布下的所有子,在这一刻,连成了势。
而在屏风旁,苏卿吾终于转过身来。他的目光越过满堂人影,落在那个水碧衣衫的女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是冷的,但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微微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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