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吾没有立即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层层掩饰,直抵人心深处。单贻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欲移开视线,却见他忽然站起身——动作有些滞涩,显然牵动了伤处——走到偏厅另一侧的多宝阁前。
他从阁中取出一套笔墨纸砚,端回桌上。
“贻儿姑娘既对棋理有此见解,想必对书法之道也有心得。”他将一张素白的宣纸在两人之间铺开,研墨润笔,动作从容不迫,“苏某冒昧,想请姑娘一观。”
单贻儿不解其意,只得静观。
苏卿吾提笔,在纸上写下五个“永”字。
这五个字,形同而神异。
第一个“永”,端正严谨,笔笔如刀刻斧凿,是标准的馆阁体,却少了几分生气;第二个则舒展飘逸,起承转合间自带风流,只是稍显轻浮;第三个浑厚凝重,力透纸背,观之如见巍峨山岳;第四个清瘦劲挺,筋骨分明,似寒竹临风;第五个却是平和圆融,藏锋敛锐,如静水深流。
“请姑娘选出最合眼缘的两个。”苏卿吾搁下笔,将纸轻轻推至她面前。
单贻儿的目光在五个字间流连。她自幼习字,虽无名师指点,却也懂得品鉴。这五个“永”字,分明是五种心性,五种境界。
她指尖轻点第三个和第五个。
“为何是这两个?”苏卿吾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第三个字厚重而不板滞,有担当之气;第五个字圆融中见风骨,是历经沉淀后的从容。”单贻儿斟酌道,“女儿浅见,让公子见笑了。”
苏卿吾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这一笑,眼底的疲惫似乎淡了些许。
“姑娘眼力不凡。”他心地卷起那张纸,又从多宝阁下层取出四本薄册,一一置于案上,“既如此,苏某便僭越一回,为姑娘荐几本字帖。”
他先将两本推到她面前左侧:“若习楷书,可从这两本入手。”
单贻儿看去,一本是《易经》抄本,纸页已泛黄,边角却平整如新,可见主人珍视;另一本则是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字迹华丽铺陈,笔法繁复精妙。
“《易经》之道,至简至深。习其字,可养静气,可观变化。”苏卿吾指尖轻抚《易经》封皮,“而这《上林赋》……”他顿了顿,“辞藻虽奢,笔意却纵横开阔。习之可练腕力,可拓心胸。”
他又将右侧两本推近些:“若习行书,则这两本更宜。”
一本是《论语》,字迹疏朗俊逸,行云流水间自有法度;另一本是《老子》,笔意空灵超脱,字与字似断还连,气韵绵长。
“《论语》之字,如君子之交,淡而久长;《老子》之字,则近道,虚处见实,实处化虚。”苏卿吾看向单贻儿,“姑娘方才在《棋经》批注中所思所问,或许……可在此二帖中寻得些微答案。”
单贻儿怔住了。
她看着案上四本帖,又抬头看向苏卿吾。这个男子,这个身处漩涡中心、自身难保的国公府公子,此刻却以这样一种含蓄到极致的方式,回应了她那些藏在页边角落里的、近乎僭越的诘问。
“公子为何……”她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苏卿吾却明白她未问出口的话。
“在这府中,肯以真性情批注棋经的,姑娘是第一个。”他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散在秋日的阳光里,“苏某虽不才,却还分得清,哪些是敷衍,哪些是真心。”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苏卿吾神色微凝,迅速将字帖收起,只留那本《易经》在桌上。
“这帖子姑娘先带回去临习。”他语气恢复如常,仿佛方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若有进益,下次再来取其他的。”
话音未落,偏厅的门被叩响了。
管家推门而入,神色略显匆忙:“公子,老爷请您去前厅一趟。”
苏卿吾点头,转向单贻儿时,又是一派温雅从容:“今日多谢姑娘送书来。点心也请代苏某谢过胡妈妈。”
单贻儿起身行礼,将《易经》字帖心收进袖郑她抱着空聊食盒,随管家退出偏厅。转身离开时,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苏卿吾仍站在案前,秋阳将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淡金。他微微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卷《棋经》抄本——正是她批注了“虚实战,心战否”的那一页。
回廊深深,秋风穿过檐角,带起一阵凉意。单贻儿握紧袖中的字帖,纸张的触感温润而坚实。她想起苏卿吾的那句话:
“在这府中,肯以真性情批注棋经的,姑娘是第一个。”
那么,在这袖瑶台,肯以字帖回应那些僭越之问的,他苏卿吾,又何尝不是第一个?
轿子晃晃悠悠地穿行在街市间。单贻儿掀开轿帘一角,望向国公府方向那一片巍峨的屋宇楼阁。暮云渐合,将那片空染成沉郁的灰蓝色。
她轻轻展开袖中的《易经》字帖,首页上,是苏卿吾亲笔所书的八个字: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
墨迹尚新。
她看了许久,终于合上帖子,闭上眼。轿外的人声、车马声渐渐模糊,唯有那五个形态各异的“永”字,和那四本帖的名字,在脑海中清晰如刻。
《易经》与《上林赋》。《论语》与《老子》。
楷书与行书。入世与出世。担当与从容。
他给她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字帖,而是选择——关于如何在这个虚实难辨的世间,安放自己的选择。
而她的选择,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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