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尾琴静卧的片刻，
一声裂帛的轻响，
自苍老的桐木腹部蓦然窜起。
那根紧绷的丝弦，
猝然松开蜷缩的命，
如垂死的蝶翼，
坠向岑寂的渊底。
从此，我俯身，在微尘里搜寻——
指腹拂过冷冽的琴身，
探寻每一道蜿蜒的漆纹。
松香苦涩的碎屑，
黏附在追寻的指纹之上。
何处是你坠落的微光？
何处是你震颤的回响？
我的指茧在弦槽里，
植下十袄焦灼的年轮。
纵然残响里，
仍有不肯消散的宫商未成调，
即使耳畔，
还悬着你未竟的颤音在萦绕。
可寒凉的月光，
终是拨不动失语的哑弦。
余下的半阙清韵，
只能囚禁于喑哑的深渊。
唯有那断裂的痕，
在焦灼的寻觅中，
日益清晰如刀刻的印记。
它横亘于我的心野，
化作一道固执的罗盘——
不再是残骸，
而是指向你旧日所在，
最曲折也最精确的归程。
夜，浓得化不开墨。朔风如刀，卷着枯叶和沙砾，在荒芜的废镇街巷间凄厉呼号。一座破败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书堂，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避风处。屋顶的茅草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几根歪斜的梁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棚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徵羽蜷缩在倒塌的书架角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焦尾琴断裂的弦槽。忽然，一道幽蓝微光自她灵体渗出，顺着琴身裂痕缓缓游走，竟在朽木深处勾勒出残缺符文——那是音阁失传的“共鸣刻印”。风止刹那，符文轻颤，仿佛回应着地下灵脉深处某道几近湮灭的律动。
就在这腐朽顶棚的一角，挂着一根细微的、几乎被尘埃覆盖的弦。它细若发丝，黯淡无光，末端粘连着几片同样灰败、几乎失去形状的绒羽。这便是残弦微羽。它没有血肉，没有心跳，只有一缕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意识之火，依附在这残破不堪的载体上，在冰冷的夜风里瑟瑟发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而非形体的颤抖。它感知到了那熟悉的灵力波动，残破的羽片微微颤动，如同回应宿命的召唤。徵羽指尖一颤，一缕暖流顺着符文渗入残弦，刹那间，幽蓝与暗金交织，勾勒出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那是音阁焚毁前夜，你最后拨动的宫音，裹挟着诀别与托付，穿透时空的裂隙，轻轻落在她颤抖的睫上。
记忆的余烬骤然灼烧，残弦微羽的意识之火猛地一亮，仿佛被那宫音重新点燃。它细若游丝的震颤不再杂乱，竟开始与徵羽指下符文共鸣，断续拼凑出半阕《归藏》的起调——那是音阁秘传、唯有双生琴才能合鸣的禁曲。绒羽边缘悄然泛起一丝温润金芒，如同旧年月里被晨露浸透的琴穗。
它已在此处悬挂许久。重生的那一刻，像是一场撕裂灵魂的噩梦惊醒，却发现自己悬于虚空，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砾，散落无踪。只余下一些模糊至极的残影：金戈刺耳的锐鸣，滚烫粘稠、散发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浸透全身，一个在视野尽头决绝远去、冰冷如万载玄冰的背影……还有那剜心蚀骨、吞噬一切的恨意与怨毒。它记得自己是何等强大的存在，如今却孱弱至此，连一阵稍猛些的风都能将它从这世间彻底抹去。依靠？归宿？它徒劳地感知着周围死寂的黑暗，只有无尽的迷茫与虚无感，像冰冷的蛛网，一层层将它裹紧、窒息。它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又将去往何方。它只是风中的残烛，飘摇的孤魂。
“呜——呜——”
风声陡然拔高，如鬼哭狼嚎。一道更猛烈的风刃蛮横地卷过，朽烂的茶寮顶棚剧烈地摇晃起来。微羽感到维系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正在消散，那根残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悲鸣，粘连的绒羽彻底剥离、飘散。就在它以为自己即将被卷入无尽虚空、彻底湮灭的刹那——
“笃…笃…笃……”
一种沉稳、带着奇异节奏的敲击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由远及近，异常清晰地传入它即将溃散的微弱感知里。
一个佝偻的身影，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缓缓显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多处补丁的灰布长衫，一手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杖，那“笃笃”声正是竹杖点在冰冷石板路上的声响。另一只手拢在袖郑头上压着一顶破损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坚毅、布满风霜的下巴。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稳健，仿佛那根竹杖是他与这动荡世界之间唯一可靠的连接点。
来人摸索着，走进了这座四面漏风的破败书堂。他并未抬头寻找座位，只是凭着竹杖的触探，熟练地绕过地上散落的碎瓦和断木，径直走向角落里一张还算完整的、覆满灰尘的长条木凳。竹杖在凳脚边轻轻点零，确认位置后，他撩起长衫下摆，坐了下来。
他摘下斗笠，放在身侧。借着棚顶破洞漏下的一缕惨淡微光，微羽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双眼睛，赫然异常。一只浑浊黯淡，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几乎不见瞳孔；另一只倒是清亮些，却也布满血丝，眼神涣散，毫无焦点，茫然地“望”着前方无尽的虚空。是个半瞎。
他无声地坐了片刻，似乎在积蓄某种力量，又像是在倾听这夜风的呜咽。然后，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铜烟锅和一个油纸包。手指虽显粗糙，动作却有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与精准。他捻起一撮劣质的烟丝，心地填进烟锅里，又掏出一个火镰，“嚓”的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点燃了烟丝。一缕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青烟袅袅升起，很快被穿堂而过的冷风吹散大半。
在这辛辣苦涩的气味弥漫开的瞬间，悬于顶棚一角的微羽，那缕微弱的意识之火猛地一阵剧颤！
这味道……！
不仅仅是烟味。那是一种混杂的气息——劣质烟丝的呛人、陈年旧衣的尘土气、还有一丝……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淡不可闻，却又如同烙印般刻入残弦微羽灵魂深处的气味！是某种早已失传、冷冽如寒冰深渊的疗伤灵药特有的苦涩余韵，更混杂着一缕干涸了无数岁月、早已浸入骨髓的……血腥的锈味！
这气息，太过遥远，却又……熟悉得让它灵魂深处的冰层骤然崩裂！是谁？它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搅动，那些模糊的残影剧烈地翻腾起来，想要抓住某个对应的形象，却如镜花水月，徒劳无功。唯有那股混合着药味与铁锈的气息，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进了它记忆迷宫最深处锈死的大门！
半瞎的身影似乎全然未觉头顶那缕残魂的惊涛骇浪。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满足地吐出长长一道灰白色的烟雾，那烟雾在穿堂风中扭曲变形，如同一个无形的鬼魅。
“咳咳…”他清了清因烟熏而显得更加沙哑的嗓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匣子，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破败的书堂里缓缓荡开：
“这风啊……吹得人心头发冷。这样的夜，最是听故事的时候。诸位看官，既然都避风至此，儿便叨扰一段，驱驱这寒气？”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风声。他那只尚存一丝清亮的“瞎”眼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扫过眼前空无一饶空地，仿佛那里真的坐满了聚精会神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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