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三十年,元月初六,寅时三刻。
文华殿内的议事一直持续到丑时末。北疆军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汹涌的暗流。朝臣们最初的震惊、对王栓柱等将士的痛惜、以及对“罗刹”这一陌生强敌的警惕,迅速转化为对皇帝既定国策的重新审视与激烈争论。
以瞿式耜为首的部分务实派老臣,虽仍对“津京铁路”的靡费与工程难度抱有疑虑,但面对确凿的北疆威胁,他们无法再简单地以“劳民伤财”反对。刘文秀军报职彼辈火绳枪……已显代差”的描述,也让部分原先轻视外邦技术的大臣暗自凛然。然而,争论的焦点很快转向了资源分配与实施顺序:是优先全力修筑铁路,以图快速增强南北运力?还是先集中资源强化北疆现有防线,甚至主动发起一次惩戒性远征,将罗刹势力逐出北海(贝加尔湖)地区?
永历帝始终端坐御座之上,面色沉静地听着各方陈述,只在关键处询问几句细节。待到争论声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北海之役,挫敌锋,然罗刹东侵之势,绝非区区数十哥萨克游骑所能代表。此乃国与国之争,非边衅可比。刘文秀做得对,打得狠,也看得清。我大明火器之利,经此验证,确可恃之无恐。然,战场之利,仅是一时。欲保北疆百年安宁,非一城一地之得失,更非一两场边境交锋之胜负。”
他站起身,再次指向那幅寰宇全图:“罗刹何以能万里东来?凭的是一股蛮劲,更是其对皮毛财富之贪婪,对其所谓‘东方暖水’之渴望。其国策便是不断向东拓殖,筑堡,蚕食。今日是北海,明日便可能是黑龙江,是辽泽!我大明若仅满足于在漠南防守,便是将万里北疆之主动权,拱手让于他人,令其可从容经营,步步紧逼!”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贝加尔湖南岸预想中的“北庭都护府”位置:“故,‘北庭’必须建,而且要快,要固!要成为钉死在罗刹东进路线上的铁楔,让其不能再南下一步!但如何建?仅靠漠南输送,粮秣军械转运维艰,旷日持久。一旦有事,援军北上亦需数月。此乃取死之道。”
手指随即划向那条连接津与北海的虚线:“‘津北铁路’,便是破解此局之钥匙!铁路一成,则北疆与腹地血脉贯通。筑城之物料、戍守之兵员、维持之粮饷,皆可源源不断北上。平时可屯田实边,稳固统治;战时则可迅速集结重兵,予敌雷霆一击!铁路延伸到哪里,我大明的力量便能有效投送到哪里!北庭如此,未来之西宁(喜马拉雅防线)亦如此!”
他环视众臣,目光如炬:“至于先路后城,还是先城后路,此乃庸人之见!国策既定,便当并举!工部、格物院主攻铁路技术攻关与前期勘测筹备;兵部、五军都督府、户部即刻会同刘文秀,拟定北庭都护府选址、规模、驻军及前期物资水陆转运方案;内阁总揽协调,调配资源。朕要的是结果,是速度!罗刹不会等我们慢慢商量!”
最终决议在皇帝不容置疑的意志下迅速形成:成立以瞿式耜为首的“北路事务总理衙门”,统筹铁路与北庭要塞建设;兵部即刻拟定加强漠南防务及向北海方向实施武装侦察的方略;户部则会同“总理衙门”核算第一期投入预算,并着手研究“建设国债”具体发行办法。朝会散去时,色已近破晓,每个走出文华殿的大臣心头都沉甸甸的,却也隐隐燃烧着一股被严峻形势激发出的斗志。
然而,真正的核心谋划,才刚刚开始。
文华殿内的议事方才散去,空气里仍残留着激烈争辩后的余温与紧迫。北疆军报如同惊雷,震醒了所有还对“大陆战略”心存疑虑或认为可徐徐图之的人。朝臣们最终在皇帝不容置疑的意志下,形成了举国推进铁路与北疆防御建设的决议框架。然而,真正决定这宏大框架能否坚实立起、能否应对未来狂风骤雨的细节与核心布局,才刚刚开始。
乾清宫后的御书房,此刻门窗紧闭,仅有的几盏宫灯将光线聚拢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周围,显得格外幽深静谧。永历帝朱一明已褪去朝会时的威严冕服,只着一袭深青色常服,坐在案后。案上整齐摆放着三样东西:刘文秀的军报原件、格物院“磁针异动”报告,以及那幅写满朱批注记的北疆精细舆图。
被悄然传召至茨,只有三人:皇后兼格物院总监苏绣绣、镇东侯陈永邦、肃纪卫都督顾清风。他们是帝国技术、战略谋划与情报暗战的绝对核心,是皇帝能够交付超越时代构想并确保其落地生根的基石。
“都坐。”朱一明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的沙哑,但眼神清明锐利,示意书案前的绣墩,“文华殿上定的是国策大略,是给下人看的方向。这里,朕要与你们议的,是如何让这大略不走样、不落空,如何应对未来真正的暗礁与风浪。”
三人肃然落座,气息微屏。
朱一明首先拿起格物院的报告,递给苏绣绣:“绣绣,此事你处置得宜。‘磁针舞’,名甚好,既能引起重视,又免却无端惊扰。”
苏绣绣接过,颔首道:“幸得陛下早年偶露机锋,提及电、磁之关联,臣妾始终留心。此次异象,确乎印证陛下所言非虚。工匠们虽惊疑,然按陛下朱批‘磁动生电,电动生磁’之方向探索,假以时日,必有所得。只是蠢幽深,当前之力,仍当集中于‘麒麟号’及军器改良。”她言语间,已将皇帝的提示转化为可行的研究路径,并清晰界定了优先级。
“甚好。”朱一明赞许地点头,“原理点拨至此即可,剩下的交给时间与他们的才智。朕今日要你格物院着力者,另有数端,皆关乎北疆切实战力。”
他目光转向苏绣绣,条分缕析:“其一,近战利器。刘文秀报中提及罗刹军官所用短铳,近战颇凶。此物原理或简,然启发颇大。我军‘永历式’燧发铳精良,然铳身较长,于城墙堑壕、街巷屋舍争夺时,或转圜不便。朕要格物院基于现有燧发机括,速研一种铳管缩短、口径加大、专用于数十步内搏杀之利器,装填霰子或独头弹,务求一击之下,敌胆俱丧。此器不为取代制式火铳,而为特定场合添一决胜手段。北庭要塞未来攻防,此类武器不可或缺。”
苏绣绣眼眸微凝,迅速心算:“缩短铳管、强化膛壁以承受大口径装药、调整照门……技术皆备,难点在于确保近距精度与威力平衡,以及速射机构是否沿用燧发。臣妾回去便可召集精于铳械的工匠,立专项攻关,一月内当有初样。”
“其二,”朱一明继续道,“北地苦寒,尤以北庭为甚。现有燧发机括、火炮发射药,于严寒潮湿之下,故障必增。格物院需着手研究耐极寒之润滑脂膏,改进火药防潮密封之法。更进一步,”他略作停顿,眼中闪过锐光,“可否探寻更为可靠之击发方式?譬如,无需依赖燧石摩擦,而以某种受特定刺激如撞击、针刺即可猛烈发火之化学物,替代现有引火药?此物若成,则火器受气影响将大减,哑火率亦有望降低。”这已是近乎直白地提示雷汞或类似击发药的方向。
苏绣绣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全新的、极具战略价值且难度极高的课题。“陛下所虑,直指北疆将士生死与战械可靠性之核心。臣妾谨记,当立专项,汇集格物院中精研火药、矿物、化合之才,心试制。然此物恐极危险,进展未必能速。”
“朕明白,此非旦夕之功,但方向必须指明,尽早开始积累。”朱一明表示理解,随即提出第三点,“其三是为铁路长远计。未来津京铁路北段,乃至设想中延伸至草原之线路,必将面临严冬考验。铁轨脆性、道岔冻结、机车锅炉防冻、运行维护……诸多难题,格物院须未雨绸缪。朕许你在京郊寻地建立寒冻试验场,模拟北地严寒,提前暴露问题,寻求解法。”
陈永邦听到此处,心中对皇帝思虑之深远暗自敬佩,不由插言:“陛下深谋,末将拜服。格物院肩负如此多重任,苏总监恐需更多得力臂助。”
朱一明看向陈永邦,道:“陈卿所言正是。绣绣,人才之事,你可放手为之。国子监格物科、各地顶尖匠坊,乃至西洋有实学者,皆可设法招揽。朕要的格物院,是能不断开拓新知、攻克难关的活水之源,而非墨守成规之所。资源调配,朕会给你旨意。”
交代完格物院方向,朱一明目光转向顾清风,语气转冷:“清风,北疆虚实,肃纪卫须为朕之耳目。刘文秀所俘罗刹哥萨克,需尽快秘密押解入京。审讯之道,勿仅恃刑求。要以舆图为引,令其尽可能绘出所知罗刹在北海以西之据点、通道、兵力分布。寻可靠通译,深挖此‘沙皇俄国’之底细——其国力如何?常备军多寡?火器制造之真正水准?内部可有纷争?其对东方,究竟知我几分,又贪图几何?”
“其二,漠北诸部,尤其是布里亚特等毗邻北海之族,乃关键。肃纪卫要趁此战之威,加紧经营。亲我者,可暗予惠,如边市优待、有限铁器交易;观望者,示之以威,怀之以德;若有暗通罗刹或心怀叵测者,严密监控,必要时,断然处置,以绝后患。”语中寒意,不言自明。
“其三,”朱一明声音更沉,“罗刹陆路东来,荷兰、葡萄牙等海路西至,比西夷之间,消息是否相通?罗刹是否从他处得知我大明乃至朕之些许风声?肃纪卫于东南沿海、澳门等地,亦需留心相关蛛丝马迹。情报之战,无声而致命,切记。”
顾清风眼中锐光凝聚,将每一个字镌刻于心:“臣领旨。定织密网络,为陛下洞察秋毫。”
最后,朱一明看向陈永邦,目光中带着深切的倚重:“陈卿,东宁三载,政通人和,新土归心,此乃不世之功。然,国之谋臣,贵在中枢。朕不日将设‘北路事务总理衙门’统筹大略,瞿式耜老成持重,可挂总理之名,然具体方略筹划、资源协调、进度督催,乃至应对朝中纷纭议论,非深悉朕意、通晓军务新政如卿者不可。朕欲以你为总理衙门协理大臣,实际主理北路诸务。东宁之事,可速择稳重能吏交接。”
陈永邦离座,深深一揖,并无矫情推诿:“陛下信重,臣敢不竭诚!东宁经制已立,循例而行即可。臣必尽心竭力,协理瞿相,将铁路、北庭之蓝图,化为可执行之方略,调和内外,督促百司,以报陛下知遇!”他明白,皇帝这是将他置于帝国未来二十年大陆战略的核心策划与执行位置,其重要性远超一城一地的镇守。
“至于北庭都护府主官……”朱一明略作沉吟,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上贝加尔湖南岸的区域,“此人须得勇毅善战,能服漠北诸部,更需通晓新式战法,理解筑城、后勤之重,且有独当一面之魄力。刘文秀稳重有余,锐进或稍逊,且需总揽漠南防线。此人选,倒不必急于一时。”他目光扫过顾清风,“清风,日后北疆战事,肃纪卫须格外留意军中崭露头角、符合慈特质之将才,无论出身,唯才是举,详细考评报朕。北庭主官,当从血火战功与实绩中擢拔而出。”
顾清风会意:“臣明白。必为陛下访求将星。”
朱一明起身,踱至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凛冽晨风涌入,卷动烛火,远处际已现鱼肚白。
“星火之光,可以燎原。”他望着那微露的晨光,似自语,又似对身后三位股肱言道,“格物院的电火是星火,北海的枪声是星火,朕与你们今日之谋,亦是星火。能否点燃一个前所未有的陆权盛世,能否照亮北疆乃至更远处的漫漫长夜,便看我们能否护住这火种,并将其引向该去之地。”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今日所言,出朕之口,入尔等之耳。各自去准备吧。大幕,已经拉开了。”
“臣等遵旨!”
三人肃然行礼,悄然退出御书房,身影融入将明未明的熹微晨光之中,各自肩负起帝国未来命阅一块沉重拼图。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唯余永历帝独立窗前的背影,与案头烛火,在渐亮的晨曦中,共同勾勒出一幅深沉而坚定的轮廓。大陆深处的棋局,已在最高执棋者手中,落下第一枚关乎百年的棋子。
喜欢永历:从流亡到万国来朝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永历:从流亡到万国来朝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