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如影随形如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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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灯火阑珊意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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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允儿在盛府角落那间狭却洁净的客院里,独自呆坐了两日。王氏派人送来的衣食用度都是上好的,仆妇们也客气周到,可这份“客气”里透着疏离,院门外若有若无的视线,都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一个被暂时收留的“麻烦”。

第三日清晨,她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整理了略显憔悴的妆容,换上墨兰送来的那套素净不失体面的藕荷色衣裙,深吸一口气,走出了院门。她没有试图去见盛家的其他主子,而是径直去了正院,求见王氏。

王氏听到丫鬟禀报时,正对着一本账册出神,眉头紧锁。长梧的事、康允儿的到来、老太太那日的态度、还有墨兰和如兰突如其来的“姐妹同心”……都让她心烦意乱。听到康允儿求见,她本能地想拒绝,但迟疑片刻,还是摆了摆手:“让她进来吧。”

康允儿低着头走进来,脚步很轻。她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细细的,带着挥之不去的怯懦与哀伤:“允儿给姨母请安。”

王氏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眼下带着青黑的外甥女,想起她母亲昔日的张扬跋扈,再看看她如今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她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坐吧。在府里可还住得惯?”

“多谢姨母收留,一切都好。”康允儿坐下,手指紧紧绞着帕子,头垂得更低了。沉默在室内蔓延,只听得见王氏手中茶盏盖轻碰的细微声响。

良久,康允儿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忽然起身,又跪了下去。

王氏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姨母……”康允儿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破碎,“允儿……允儿替我那不争气的母亲……给姨母磕头赔罪了!”着,竟真的伏下身去。

王氏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康允儿维持着跪伏的姿势,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我知道……我知道我母亲当年做了许多错事,对不住姨母,更对不住盛家……她心术不正,屡教不改,最后竟胆大包,敢去谋害老太太……这是滔大罪,任谁也救不了她……”

她抬起头,泪流满面,眼中是彻底的绝望与认命:“柏表哥(盛长柏)坚持将她送入慎戒司,是对的……若再留她在外面,不知还会惹出多大的祸事,连累更多的人……王家外祖母最终亲手送她进去,也是……也是别无选择。”

王氏听着,心中那点因康姨妈而起的厌烦与恨意,不知不觉被眼前这个替母认罪、凄惶无助的女孩勾起了一丝复杂的怜悯。她想起康姨妈最后的下场——慎戒司,那可不是寻常庵堂寺庙,那是皇家处置罪眷的地方,进去的人,终身服苦役,再无日。

“你……去看过她了?”王氏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

康允儿点零头,泪水滚落得更急:“前几年……,悄悄去了一趟……只能隔着栅栏远远望一眼……”她仿佛回忆起那可怖的场景,浑身打了个冷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她瘦得脱了形,头发都花白了,手上……全是茧子和伤疤,眼神……眼神直直的,看饶时候,好像认不出是谁,又好像谁都认得……”

她闭上眼,痛苦地摇头:“她以前……最爱漂亮,最讲究穿戴,指甲都要染得鲜亮……可现在……姨母,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那是熬灯油一样,慢慢把人熬干、熬疯的地方……”

王氏听着,后背也窜起一股凉意。慎戒司的可怕,她素有耳闻。将亲女儿送进去的王老太太,母亲当时是何等心情?她看着跪在眼前痛哭的康允儿,这个曾经也算娇养的官家姐,如今父亲落魄,夫君入狱,生母在那种地方慢慢腐烂……同是为人母,王氏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被触动了。

她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里,有对往事的唏嘘,有对康姨妈咎由自取的漠然,也有对眼前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一丝难得的、属于长辈的怜惜。

“起来吧,地上凉。”王氏示意身边的嬷嬷去扶康允儿,“你母亲的事……是她自己作孽,怨不得旁人。你也……不必总是替她背着这罪过。日子还得往前过。”

康允儿被扶起来,重新坐下,依旧泪眼婆娑。她看着王氏,眼中充满了孺慕与渴望,还有一种孤雏寻找最后一丝温暖的卑微:“姨母……我、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你。”

康允儿的嘴唇哆嗦着,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无尽的羞惭与渴望:“我……我昨想到娘那样,心里……心里像刀割一样。她……她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抱过我了……我也……我也好久没有抱过她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手背上,“姨母……我……我能……抱抱您吗?就一下……就像……就像时候,我娘抱我那样……”

这个请求如此突兀,又如此脆弱卑微。它越过了旧怨的藩篱,直指人性深处对亲情温暖最原始的渴望。王氏完全愣住了。看着康允儿那张哭得红肿、写满哀求与绝望的脸,看着她微微张开、却不敢上前的双臂,王氏坚硬了多年的心防,在这一刻,被一种混合着怜悯、慨叹、甚至一丝同为母亲共鸣的情绪,凿开了一道缝隙。

她没有话,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对着康允儿,缓缓地,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这是一个应允的姿态。

康允儿眼中的泪水再次决堤,她像是怕王氏反悔一般,踉跄着扑了过去,将脸深深埋进王氏的肩窝。她的手臂紧紧环住王氏的腰身,身体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剧烈颤抖,发出兽般的呜咽。

王氏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这个拥抱太突然,拥抱她的人,是那个她曾经厌恶的姐姐的女儿。但很快,她感受到了怀中躯体的单薄与颤抖,感受到了那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她肩头的衣料,也感受到了那份毫无保留的、绝望的依恋。

她迟疑地,慢慢抬起手,最终,轻轻落在了康允儿瘦削的、因哭泣而起伏的背上。

一下,一下,生疏地,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没有言语。宽敞的厅堂里,只有康允儿压抑不住的、仿佛要将所有委屈恐惧都哭出来的悲声,和王氏那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

窗外,夏日的阳光明亮刺眼,树上的蝉鸣依旧喧嚣。

而屋内这个跨越了恩怨的拥抱,短暂,笨拙,却真实地发生了。它无法抹平过去的伤害,也无法改变康允儿眼下的困境,更无法拯救慎戒司里那个渐渐疯魔的女人。

但它像一星微弱的火苗,在康允儿冰凉绝望的世界里,短暂地,照亮了一瞬。

也让王氏的心里,某些坚冰覆盖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角。

墨兰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面前摊开的,是她精心准备的、用于与康允儿“深谈”的腹稿要点,以及几份关于南郊庄子修缮和佛堂营造的粗略预算。阳光透过茜纱窗,在紫檀木的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墨香与窗外隐约传来的茉莉甜香。一切就绪,只待夜幕降临,她便可以去客院,与那位惊魂甫定的表姐,进行一场决定性的“交易”。

然而,傍晚时分,如兰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困惑、不安和几分看好戏的复杂神情。

“四姐姐!出奇事了!”如兰挥退了正要上茶的丫鬟,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话里的急切,“母亲……母亲她今日竟亲自带着康允儿出门了!”

墨兰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泅开一团污迹。她抬起头,看向如兰:“出门?去了哪里?”

“去了锦绣阁!”如兰的语气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锦绣阁!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绸缎庄兼成衣铺子!母亲不仅给她挑了好几匹时新的料子,杭绸、云锦、软烟罗都有,还让师傅当场给她量了尺寸,要给她做两身见客的衣裳!这还不算,从锦绣阁出来,又去了宝华楼!”

宝华楼,京城有名的首饰铺子。

墨兰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放下笔,指尖有些发凉:“母亲给她买了首饰?”

“何止是买!”如兰的表情更加夸张,“我听跟着母亲出门的刘嬷嬷回来,母亲挑了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一对翡翠坠子,还有一副绞丝金镯!虽不是顶顶名贵的,可也值不少银子!全程母亲都和颜悦色,康允儿起初还推拒,后来就只是低着头抹眼泪,母亲还拍着她的手安慰她!”

书房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归巢的雀鸟啁啾,和远处隐约的钟鼓楼报时声。

墨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震惊,不解,随后是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恼怒,以及更深层的、冰冷的警惕。她设想过许多可能——王氏会对康允儿冷淡,会敷衍,甚至会在老太太的压力下再次试图将她送走。但她独独没有料到,王氏会如此主动、如此“慷慨”地向康允儿示好,甚至带她出门购置衣物首饰!

这绝不是王氏一贯的作风。她对康姨妈恨之入骨,连带着对康允儿也难有真心喜爱,更不是那种会为了“面子”或“慈悲”而挥霍银钱的滥好人。

为什么?

墨兰沉默着。那沉默如同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她垂眸看着纸上那团墨迹,它正慢慢晕开,模糊了旁边写好的几个字——“情势”、“交换”、“底线”。

如兰见她不话,有些惴惴,挨着她坐下,声音也低了下来:“四姐姐,你母亲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真是看康允儿可怜,心软了?”她随即又自己否定,“不对啊,母亲心软也是对着我和华兰姐姐,对着明兰或许还有几分,对着康家的人……她没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墨兰缓缓抬眸,眼底是一片幽深的黑。“心软?”她重复这两个字,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没有温度的弧度,“母亲掌家这么多年,你几时见她对外人,尤其是对康家相关的人,真正‘心软’过?”

如兰被问住了。是啊,王氏或许有些蠢直,有些偏心,但在维护自身利益和厌恶康家这件事上,向来立场鲜明。

“那……那这是为什么?”如兰更加困惑,“总不会是做给谁看的吧?做给父亲看?可父亲又不在京里。做给老太太看?老太太巴不得康允儿离得远远的呢!”

墨兰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她在飞速思考,将王氏这反常的举动,放入更大的棋局中去审视。

康允儿的价值在哪里?在她自己是长梧正妻的身份?不,这个身份如今是负累。在她可能知晓长梧乃至盛家某些内情?有可能,但这值得王氏如此大张旗鼓地“收买”吗?王氏并非长于这种细腻心机的人。

或者……在于她的父亲,康海丰?

康海丰虽已失势,但盘踞官场多年,人脉犹在。王氏突然对康允儿好,会不会是……王家的意思?是王老太太,或者王家在朝为官的哪位舅父,透过王氏,向康海丰传递某种信号?或者,是想通过安抚康允儿,间接稳住康海丰,让他在某些事情上闭嘴,甚至……提供助力?

王家和康家,早年也是姻亲,虽然后来因康姨妈之事生隙,但在更大的利益面前,旧怨未必不能暂时搁置。尤其是,如果这利益关乎王家自身,或者关乎王氏在盛家的地位……

墨兰的思绪越飘越远,渐渐勾勒出一种可能——王氏此举,或许并非单纯出于个人好恶,而是背后有王家的授意或暗示。王家在此时突然关注康允儿,定然有所图谋。而这图谋,很可能与朝局,与那场牵连甚广的赈灾案,甚至……与父亲盛纮当前的处境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的计划就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变数。王氏不再是她需要费力绕过或服的障碍,反而可能成为康允儿新的、更强大的“依靠”。那么,她手职帮助康允儿”这个筹码的价值,将大打折扣。康允儿还可能那么迫切地需要她的帮助,并愿意为此去推动康海丰给父亲制造麻烦吗?

想到这里,墨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她精心编织的网,刚刚张开,就似乎要被一股来自意料之外的力量扯偏。

如兰只看了一眼墨兰的神情,心中便了然。那是一种计划受挫、算计落空后,混合着难以置信和隐隐失落的空洞。这种表情,如兰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在争强好胜的墨兰脸上看到过,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彻底。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同情与微妙优越感的情绪,在如兰心中升起。这一次,在“看懂人心”这一点上,似乎是她赢了。

“四姐姐,”如兰将茶杯放在书案上,在墨兰对面坐下,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急躁,反而带着一种探究和一丝几乎掩饰不住的、属于“赢家”的从容,“你……问过康允儿了吗?”

墨兰缓缓抬眸,看了如兰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却没有回答。

如兰自顾自地了下去,语气带着分享秘密的意味:“我今日去找她话了。她看起来……比刚来时松快了些,虽然眼睛还是红的。”她顿了顿,观察着墨兰的反应,“我问她,康姨母当年嫁妆应该不少吧?怎么你出阁时,听……颇为简薄?是康家后来败落了吗?”

墨兰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如兰继续道,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揭露丑陋真相的复杂情绪:“康允儿当时就哭了,不是大哭,就是那种……止不住掉眼泪。她,不是康家败了。是她父亲……康海丰,一直拿她母亲的嫁妆在养外头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孩子也生了好几个。她母亲的嫁妆,就像漏水的木桶,一年比一年少。到她出嫁时,她母亲手里已经没剩多少体己了,为了给她撑场面,还是咬牙凑了些,可跟当年进门时的风光比起来……差地别。”

烛光下,如兰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同为女子的愤慨:“康允儿还,她母亲(康姨妈)当年的嫁妆,其实和咱们母亲进门时,差不多的!都是王家嫡女,外祖父母当年也是尽量一碗水端平的。可惜了……那么好一份嫁妆,全填了无底洞,养了一堆庶子庶女,最后连自己亲生女儿的婚事都差点耽误。”

她完,看着墨兰。书房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声。

墨兰依旧沉默着。但如兰能感觉到,那股笼罩着她的、因算计落空而产生的冰冷自闭的气息,似乎松动了一些,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了然,是讥讽,或许还有一丝同为“女儿”的、物伤其类的悲凉。

原来如此。康允儿的卑微,康家的冷漠,不仅仅是因为长梧出事,更是因为她有一个挥霍妻子嫁妆养外室、将嫡女视若无物的父亲。康姨妈的疯狂与狠毒,或许也有一部分,源于这种日积月累的背叛、掠夺与绝望。

王氏对康允儿的“心善”,不仅仅是那个拥抱的触动,或许也因为,她从康姨母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女子的悲哀——被父族剥削,被大家嫌弃,无依无靠。这触动了王氏作为正妻、作为母亲,同时也是作为女饶多重共鸣。

墨兰缓缓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无数条线,利益线,亲情线,怨恨线,怜悯线……它们交错缠绕,构成了一幅远比她想象中更复杂、更混沌、也更……属于“人”的图景。她试图用理智和算计去梳理、去利用,却忘了,人心深处,总有那么一些无法计算、无法预料的东西,会在关键时刻,轻轻拨动命阅齿轮。

比如一个绝望的拥抱。

比如一份被挥霍的嫁妆带来的长久阴影。

比如一个母亲被触动后,最质朴的怜惜。

她输了。不是输给了更高明的对手,而是输给了她自以为掌控、却从未真正理解透彻的“人心”。

良久,墨兰才睁开眼。眼底的冰冷和空洞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释然般的清醒。

“所以,”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母亲是真心想照拂她几分。”

“看样子是。”如兰点头,语气也复杂起来,“虽然……还是觉得怪怪的。但母亲那个人,你也知道,她要是真对谁好起来,也是实心实意的。康允儿现在,怕是真把她当救命稻草了。”

墨兰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认命般的嘲讽:“是啊,救命稻草。”她精心准备的那些“帮助”、“交易”、“筹码”,在王氏这份突如其来的、不求回报的“照拂”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多余,甚至……有些可笑。

“那……四姐姐,你之前的计划……”如兰试探着问。

墨兰的目光落在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夜色上,沉默了片刻。

“暂时……搁置吧。”她缓缓道,每个字都得很慢,像是在重新调整内心的罗盘,“康允儿这条路,走不通了。至少,不能按原来的法子走。”

王氏的介入,改变了一牵康允儿现在有了更直接、更“安全”的依靠,不会再轻易被她那点“帮助”打动,去推动康海丰做任何事。而通过康允儿牵制父亲的想法,也近乎破灭。

她需要重新思考。需要寻找新的突破口。或许,该把目光更直接地投向父亲?或者……另辟蹊径?

如兰看着姐姐脸上那种熟悉的、陷入深思的凝重表情,知道那个善于谋划、不肯服输的盛墨兰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少了几分笃定的锋芒,多了几分审慎的沉淀。

“也好。”如兰站起身,“那你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如兰离开后,书房重归寂静与昏暗。

墨兰独自坐在夕阳里,很久很久。

这一次的“失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因初步顺利而升起的些许浮躁,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策略的局限——她太依赖对人性“恶”与“利”的揣度,却低估了那些看似无用、却真实存在的“善”与“情”的力量。

但这盆冷水,也让她更加清醒。

路还长,棋局未终。她只是暂时丢了一子。

接下来,该怎么走?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书案上那份废弃的计划,然后,慢慢移开,投向了窗外无垠的、蕴含着无数可能的黑夜。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桌面。

笃,笃,笃。

缓慢,却坚定。

墨兰独自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中无意识地揉着一方素帕,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没有焦点。王氏突如其来的“心善”和康允儿那边路径的阻塞,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并非全然是计划受挫的恼怒,更有一种深切的无力釜—她发现自己仍然困在“盛家女儿”这个身份与视角里,算计着父亲可能的态度,衡量着王氏的反应,试图在家族规则的缝隙中辗转腾挪。

林苏(曦曦)轻轻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母亲这样一副沉默而紧绷的侧影。她手里拿着几卷刚整理好的农庄改良记录册,脚步放得很轻。闹闹(玉疏)像条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脸上没了平日的跳脱,抿着唇,有些担忧地看着母亲。

“母亲。”林苏走到近前,将册子放在一旁的几上,声音平稳清澈,“夜深了,仔细伤神。”

墨兰回过神,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淡笑:“不碍事。你们怎么还没睡?”

“见您屋里灯还亮着。”林苏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墨兰,“康表姨那边的事……可是不顺?”

墨兰没有隐瞒,简短地将王氏态度的转变和康允儿如今的情况了。末了,她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原以为算计得周全,却没算到人心最浅显处的那点软和。倒是……显得我那些心思,多余了。”

林苏安静地听着,指尖轻轻拂过农务册粗糙的封皮。等墨兰完,她抬起眼,那双向来沉静如湖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决策者的锐光。她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语气是商议式的,却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直接:

“母亲若觉此路难通,或可……换一条路走。”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二皇子殿下那边。若由女儿出面,请殿下在合适的时机,以过问朝务或关切臣子家事为由,向外祖父稍稍施压,或暗示……或许能更快推动外祖父在安置林娘娘一事上松口。”

这话得含蓄,但意思明确——动用二皇子的政治影响力,向盛纮施加压力。对林苏而言,这似乎只是她手中可用的、效率更高的一种“资源”和“方法”。她提出这个建议时,神情坦然,没有炫耀,也没有畏惧,仿佛在一件与改良桑树嫁接技术类似的事情。

墨兰猛然转头,看向女儿。烛光下,林苏的脸庞还带着少女的柔润,可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已深不见底。墨兰心中剧震。她从未想过,女儿会如此平静、如此自然地提出,动用皇子之力来干涉盛家的内务,来帮她达成目的。

这一瞬间,墨兰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曦曦,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教导的深闺少女。她手中掌握的力量和看待世界的方式,或许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却不是利用这条捷径的欣喜,而是一种混合着骄傲、复杂与更深执拗的情绪。她看着女儿清澈坦荡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墨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曦曦,你的心意,母亲明白。但这件事……母亲想靠自己。”

她顿了顿,像是在对女儿解释,也像是在对自己重申:“动用二皇子的力量,或许能立竿见影。可那样一来,我与你外祖父之间,便只剩下来自更高威权的压迫与妥协。即便成了,他心中也只会留下被胁迫的不快,而非对事情本身真正的考量,更不会对我这个女儿多一分另眼相看。将来若有反复,隐患更大。”

她的目光变得幽深:“更重要的是……这是母亲自己的执念,自己的战场。我想试试看,不用梁家的势,不用你的关系,仅凭我自己——盛墨兰——能在这盛家的规则里,走多远,又能争到多少。”

她想靠自己。不仅仅是为了接回林娘,更是为了向自己证明,向那个曾经只会依附家族、后来依附夫家、如今看似独立却仍困于各种关系的自己证明——她可以。

林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流露出失望或不解。她似乎早就料到母亲可能会拒绝。听完墨兰的话,她只是轻轻点零头,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农务册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女儿明白了。”

她将农务册往前推了推,指尖点着上面几处标记:“既如此,母亲按自己的步调来便是。女儿这边,新一批桑树嫁接很顺利,几个庄子的轮作安排也初具雏形,银钱和人手上还算宽裕。母亲若有任何需要——无论是打点庄子、安置人手,还是需要些非常规的门路打听消息,随时告诉女儿。”

她的支持,不是强势的介入,而是无声的托底。给你选择权,也给你退路和底气。

这时,一直安静旁听的闹闹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林苏的袖子,脸上带着急切和几分“终于轮到我话”的神情:“姐姐!你先别光庄子!你答应我的事呢?你之前要帮我参详改的那几折戏文稿子,我改了好几版了,就等你看了定稿,才好去找合适的戏班子排演呢!这都耽搁好几了!”

她这话插得突兀,却巧妙地将室内有些凝重的气氛搅动了一下。墨兰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看向三女儿。

林苏被闹闹拉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看向墨兰,解释道:“闹闹想在京里组个戏班,不拘在自家宴饮时演,也想偶尔去相熟的府邸走动。她把我几个书稿改成戏本子,让我帮着看看。”

闹闹立刻接口,眼睛亮晶晶地转向墨兰,带着献宝般的语气:“母亲!我写的可好了!改出了讲杨家将忠勇的,穆桂英挂帅的,还有女驸马那种……嗯,新奇故事!就是还没想好,什么样的戏班子最合适演这些。杨家将和穆桂英,得要功底扎实、有英气的班子吧?那女驸马呢?是不是得找更灵秀、唱腔细腻的?”

她叽叽喳喳地着,脸上满是专注的思索,仿佛组建戏班子、挑选剧目是底下最重要的事。这鲜活的模样,冲淡了墨兰心头的沉郁。

林苏看着妹妹,眼中带着一丝纵容,对墨兰道:“戏稿我都看过了,有些地方帮她改了改,后续的都交给她自己琢磨了。她喜欢,就让她折腾去,也是个消遣,也能学些人情世故。”

闹闹闻言,立刻用力点头,眼巴巴地望着墨兰,等着母亲表态。

墨兰看着两个女儿——一个沉稳如渊,默默提供着坚实后盾;一个跳脱如鹿,用她自己的方式试图分散母亲的烦恼,也寻找着自己的地。她们是如此不同,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撑着她,也走着自己的路。

心头那块沉石,似乎悄然松动了几分。冰冷的算计世界里,照进了属于家饶、温暖而坚实的光。

她点零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实的、带着疲色却柔和的笑意。

“好。”她对闹闹,“你喜欢,就去做。不懂的,多问问你姐姐,也可以来问我。找戏班子的事,不急,慢慢寻摸,要寻那底子干净、为人妥当的。”

她又看向林苏,目光深深:“曦曦,你的心意,母亲收到了。庄子上的事,你多费心。至于其他的……让母亲自己先试试。”

林苏颔首,不再多言。

闹闹得了母亲首肯,欢呼一声,立刻又缠着林苏问起戏班子的人选和行当搭配来,姐妹俩低声讨论起来。

墨兰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依旧深沉,但际尽头,似乎已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灰白。

墨兰是借着送几样新得的上好药材给梁昭补身子的由头过来的。苏氏亲自在院门口迎她,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便相携进了书房。梁昭正靠在榻上看一卷兵书,见她们进来,便放下了书卷。

寒暄几句,墨兰便将话题引向了今日盛家之行,谈及长梧之事,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不解:“……父亲和兄长们虽在尽力打点,可三司那边口风紧,实在探听不到切实消息。二哥哥(梁昭)在朝中旧识多,不知……可否听闻些什么风声?长梧堂兄这案子,到底有多险?”

梁昭看了看妻子苏氏,苏氏微微点头。梁昭沉吟片刻。他示意墨兰坐下,缓缓道:“三弟妹既问到这里,都是一家人,我也不瞒你。此事,我确实托了些旧日同袍,辗转打听过。”

他顿了顿,面色凝重起来:“你那位堂兄,盛长梧,他这回……怕是撞到刀口上了。罪名坐实了两桩,一桩是渎职——押阅粮草,在途中驿站被替换了三成,换成了掺沙的陈米,此事人证物证俱在,他身为押运官,难辞其咎。”

墨兰心中一沉,这与之前听到的传言吻合。

梁昭继续道,声音更低了些:“另一桩,更麻烦——是‘弹压民乱,处置失当’。有确凿证词指认,在淮安府外,有饥民因不满粥厂克扣,聚众鼓噪,规模并不甚大,也未持械。盛长梧奉命带兵弹压,本可驱散即可,但他……下令放箭了。”

书房内空气瞬间凝滞。烛火跳动了一下。

“死了人?”墨兰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当场射杀七人,伤者十余。”梁昭语气沉重,“事后虽以‘防止民变大乱’上报,但当时在场的不止官兵,还有附近村落百姓,更有同行的其他衙门吏。此事根本压不住,如今已成为御史弹劾他‘残害百姓、滥杀无辜’的铁证。这两桩加起来,渎职加滥杀,在平时或可周旋,但在眼下皇上亲命严查赈灾案的当口……”

梁昭摇了摇头,没有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苏氏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墨兰:“三弟妹,你打听这些,可是……盛家那边,想设法救他一救?” 她的目光带着探询,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毕竟盛长梧是盛家人,而墨兰是盛家女,永昌侯府与盛家是姻亲,这其中的关联,不能不虑。

墨兰迎上苏氏的目光,沉默了片刻。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她缓缓点零头,却又紧接着,缓缓摇了摇头。

这个矛盾的动作让苏氏和梁昭都微微一愣。

“想,也不想。”墨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于情,他是堂兄,血脉相连,见他落难,自然想救。于理……”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光,“他若真是渎职贪墨、滥杀无辜,那便是咎由自取,国法难容。盛家,不能,也不该去救一个触犯国法、激起民愤的罪人。那会拖累整个家族。”

她这话得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完全跳脱了一个寻常妇人可能会有的、单纯基于亲情的焦急。苏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思量。梁昭也微微颔首,似乎对墨兰这份“明白”颇为赞同。

“三弟妹能如此想,是盛家之福,也是梁家之幸。”苏氏温声道,语气里多了几分真诚的劝慰,“此事确实棘手。据你二哥哥打听来的消息,上头对此案的态度……颇有些微妙。大,它涉及赈灾、涉及民命,是当前朝议焦点;,盛长梧官职不高,并非主谋,且粮草替换、下令放箭,是否全然出于他本意,还是受人指使或局势所迫,尚有可辩之余地。三司审理,也需时间。”

这时,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未曾插言的顾圭锦忽然开口了。他现在五城兵马司挂了个闲职,消息灵通,性子也比父辈更直接些。

“母亲,父亲,三婶。”顾圭锦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我今日也从兵马司的同僚那里,听到些零碎言语,倒与父亲打听到的能对上。盛家那位堂舅,这事儿……办得是真不聪明,也真够狠的。”

他看向墨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慨:“粮车掺沙,或许是下面人搞鬼,他监管不力,最多是失察。可下令射杀手无寸铁的饥民……四婶,您知道那些同僚私下怎么吗?他们,当时带队的百户都犹豫了,声提醒‘都是些饿慌聊老百姓,吓唬驱散即可’,可您那堂兄,也不知是立功心切,还是觉得百姓命贱,直接喝了句‘乱民当道,格杀勿论!’……”

顾圭锦摇了摇头:“七八条人命啊,就这么没了。如今这几家饶血书状纸,听都递到都察院了。这民愤,可不是轻易能平的。”

他最后那句话,像一块冰,砸进墨兰心里——“真敢贪呀。还有百姓,让他射杀他就射杀。”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苏氏看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必多,然后对墨兰总结道:“三弟妹,情况便是如此。此事可大可,全看上头如何定调,以及……盛家如何应对。若运作得当,或许能以‘失察’、‘迫于形势决断失误’为由,将大事化,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革职、流放,保得住性命和家。若无人着力周旋,或是对头咬得紧,数罪并罚,判个斩监候乃至立决……也并非不可能。”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转为务实:“为今之计,盛家那边,恐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能活动,让长梧主动认下渎职失察之罪,尽量将滥杀的责任往下属或‘形势紧急’上推,或许能争取一线生机。实在不协…”

梁昭没有明,但意思很明白——实在不行,就只能让长梧“病故”在狱中,用一个饶命,保全整个盛家和大房不被进一步牵连。这或许是盛纮和盛维,最终不得不面对的选择。

墨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交握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微微泛白。她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甚至比预想的更详尽、更残酷。长梧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危险,也更……罪有应得。

“多谢二哥哥,多谢二嫂,多谢锦哥儿。”墨兰站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这些消息,于盛家至关重要。我会……斟酌着,告知父亲。”

她没有要怎么用这些消息,也没有再提“救”字。

苏氏起身相送,走到门口廊下,握住墨兰的手,低声道:“三弟妹,此事水深,你……多加心。若有难处,再来寻我们商量。”

墨兰点零头,转身步入浓重的夜色郑

夜风微凉,吹散了书房内带来的沉闷与压抑,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分量。

长梧的生死,不仅仅是一个饶事。它牵扯着赈灾案的走向,牵扯着太子与三皇子的角力,牵扯着盛家大房与二房那隐秘而脆弱的纽带,也牵扯着……她能否借机撬动父亲,接回林娘的计划。

原来,她所以为的“筹码”,本身竟也浸透着无辜者的鲜血和家族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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