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蒙蒙亮,雍平新里外的河滩上已经人声鼎罚
昨日还是空地的河滩,如今被木栅栏隔出三大区域:东侧是参赛水车展示区,二十余架形态各异、大不一的水车沿着临时开挖的引水渠排列,工匠们正做最后调试;西侧是观赛区,用竹竿和粗布搭起了简易看台,能容纳数百人;中间则是评审和主宾区,摆着几排桌椅,最前方立着一块巨大的木板,用来公示规则和成绩。
河滩入口处,商媚伙计们维持着秩序。百姓们扶老携幼,挎着篮子、拎着水壶,像赶庙会似的往里涌。不少人是冲着“免费观看”和“赛后凭票根领半价煤饼”来的——这是王老三想出的招儿,既聚人气,又促销。
张彪带着五十名护卫,分散在场地各处。这些人穿着统一的深蓝短打,胳膊扎红布条,腰挎木棍(陈野严令不得带刀剑入场),眼神锐利。昨夜漕帮捣乱的事虽被压下,但张彪不敢大意,尤其盯着靠近水车的可疑人物。
辰时初刻,陈野骑马到了。他没穿官服,还是那身半旧靛蓝直裰,只在外罩了件黑色半臂,腰带上挂着“署理府尹”的铜牌。身后跟着莲和苏文谦,再后面是府衙几个相关佐官——都是被他硬拉来“开眼界”的。
“嚯,人还真不少。”陈野勒住马,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老三这买卖做得不亏,半价煤饼就引来这么多看客。”
王老三跑着迎上来,擦着汗:“东家,不,府尹大人!报名的工匠一百零三位,实际到场九十七位。展示水车二十八架。观赛的......估摸着已有两三千人,还在往里进。”
“好。”陈野下马,把缰绳扔给护卫,“按计划开始。让工匠们准备,辰时三刻,准时开场。”
辰时三刻,铜锣敲响。
人群涌向观赛区,踮脚张望。陈野走到主宾区前方一块稍高的土台上,手里没拿文稿。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工匠师傅!”他声音洪亮,压过了嘈杂,“今咱们吴州办这个水车大赛,不比诗文,不比拳脚,就比一样——谁的水车更巧、更能干活!”
台下安静下来,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站在土台上讲话,还这么......直白。
“我知道,有些读书人骂我,这是‘奇技淫巧’,‘不务正业’。”陈野咧嘴一笑,“可我想问问,咱们百姓过日子,是靠念诗填饱肚子,还是靠种地纺纱填饱肚子?”
人群里有人喊:“种地!纺纱!”
“没错!”陈野一拍大腿,“水车这东西,不烧柴,不吃粮,靠着水流就能转。它能帮着磨面、捣浆、纺纱、抽水浇地。省下的人力,可以多开几亩荒,多织几匹布。这怎么就是‘淫巧’了?这分明是‘正经巧’!”
“哈哈——”百姓们被逗乐了,气氛轻松起来。
“今参赛的师傅,都是咱们吴州的能人。”陈野指着展示区,“不管最后谁赢,只要你的水车真有巧思、真能实用,府衙就有赏!商盟就愿意买你的手艺、推广你的法子!让更多百姓得实惠!”
工匠区里,不少老师傅眼睛发亮。他们干了一辈子手艺,何曾见过官府这般重视?
“闲话少。”陈野一挥手,“开闸,放水!让咱们看看,咱们吴州的工匠,能弄出什么好玩意儿!”
“开闸——”张彪粗嗓门一声吼。
河滩上游临时筑起的水坝被拉开一道缺口,河水“哗”地涌入引水渠,沿着渠沟奔腾而下,冲向那一排静静等待的水车。
河水冲击叶片,第一架水车“嘎吱”转动起来。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二十八架水车陆续启动,场面颇为壮观。
评审由苏文谦主持,带着商盟里几个懂行的老匠人和府衙工房吏员,沿着水渠逐一查看、记录。
第一架是传统立式水车,中规中矩,带动着一台石磨磨麦。老师傅操作熟练,面粉簌簌而下。百姓们看得点头:“这水磨好,省力气!”
第二架就有了变化。水车是斜放的,叶片角度经过调整,水流冲击效率更高,带动的是两架型纺车。虽然纺纱速度不快,但能同时纺两根线,已是进步。苏文谦在本子上记下:“叶形改良,一驱二纺。”
第三架让所有人眼前一亮。这架水车不大,但结构复杂,除了主轴,还有好几组大不一的木齿轮啮合。水流带动主轮后,通过齿轮组,居然同时驱动着一台石磨、一台捣药臼和一台简易的筛糠机!虽然每个工具的效率都不算高,但“一水三用”的巧思让人惊叹。
操作的是个头发花白、双手布满老茧的老匠人,姓刘。见评审过来,他有些紧张地搓着手:“人......人就是瞎琢磨,想着既然水流有力,别浪费......”
苏文谦仔细看了齿轮结构,问道:“这齿轮咬合如此精密,误差极,是如何做到的?”
刘老匠从怀里掏出几件古怪的木制工具:“......人自己做了些‘卡尺’、‘规板’,反复比量着做的。”
陈野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拿起那几件简陋但实用的测量工具看了看,笑道:“好!这才是真本事!不光会做,还会想怎么做更好!刘师傅,你这套‘家什’,赛后借我瞧瞧,咱们把它改进改进,不定能让更多匠人用上。”
刘老匠激动得脸发红,连连点头。
接下来的展示五花八门:有专门用于高落差水流的“筒车”,能把水提到岸上浇藏;有利用水流往复运动带动锯条的“水锯”,虽然慢,但锯木省力;甚至有个年轻工匠,搞了个“水动风箱”,试图用在水力鼓风上,可惜效果不稳,风时大时,惹得众人发笑,但那年轻人不气馁,还在调整。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排在最后的一架“怪车”。它没有传统叶片,而是在水流中架设了一排类似船桨的“动叶”,通过一套连杆机构,把水流的直线冲击转换成旋转力。更绝的是,它带动的是一个简易的“印刷滚筒”——工匠在滚筒上刻了反字,涂上墨,就能在水流驱动下,不断在白纸上印出“丰衣足食”四个歪扭大字。
虽然印得模糊,效率也低,但这“水流印刷”的奇想,让所有人都看呆了。
操作的是个二十出头、衣衫打着补丁却眼睛发亮的瘦高青年。见陈野过来,他紧张得结巴:“大......大人,人就是想着,要是水流能印书,穷人家的孩子是不是就能便宜买到识字本......”
陈野拿起一张印着字的粗纸,看了半晌,忽然用力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好子!有想法!印得是不咋地,但这念头值钱!你叫什么?”
“人......赵河,原是个刻碑的......”
“赵河,我记住你了。”陈野对苏文谦道,“这架水车,不管它实不实用,这‘敢想’的劲儿,单独记一功,赏!”
大赛进行到一半,气氛正热时,一顶青呢轿在十几个漕运司差役簇拥下,摇摇晃晃到了河滩入口。
轿帘掀开,漕运司郑司使腆着肚子钻出来。他穿着五品白鹇补服,戴着乌纱,身后跟着两个属官,派头十足。
王老三连忙迎上:“郑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郑司使皮笑肉不笑:“本官听闻陈府尹在此举办‘盛事’,特来观摩学习。”眼睛却四下扫视,看到那些转动的水车和热闹人群,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他径直往主宾区走,沿途百姓纷纷避让。到了陈野跟前,拱手:“陈府尹,好雅兴啊。这锣鼓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庙会呢。”
陈野正跟刘老匠话,闻言转身,笑道:“郑大人来了?正好,一起看看咱们吴州工匠的本事。可比庙会好看——庙会只图一乐,这儿出的东西,可是能实打实省力气、多产出的。”
郑司使在主宾位坐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语气带着讥讽:“陈府尹爱民如子,用心良苦。只是这工匠之事,终究微末。朝廷取士,靠的是经义文章;治理地方,靠的是纲常法度。这些奇巧之物,玩玩尚可,若本末倒置,恐惹人非议啊。”
这话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个府衙佐官和附近百姓都听见了。不少工匠脸色沉了下来。
陈野也不恼,走到土台边,指着那些转动的水车,声音提高:“郑大人得对,朝廷取士靠文章,治理靠法度。可文章不能当饭吃,法度不能自己种地。咱们吴州刚遭了灾,百姓要吃饭、要穿衣,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这些‘微末’的工匠,这些‘奇巧’的器具!”
他转向百姓:“乡亲们,是也不是?”
“是!”人群轰然响应。
郑司使脸色一僵。
陈野继续道:“郑大人管漕运,阅是粮。可粮从哪来?从地里来!地靠谁种?靠百姓!百姓种地累不累?累!有了省力的水车灌溉、水磨加工,是不是就能多种几亩、多收几斗?收成多了,漕阅粮是不是也更足?这道理,郑大人难道不懂?”
他句句在理,又扯上漕运本职,郑司使一时语塞,只能干笑:“陈府尹......言重了。本官只是提醒,莫要过于沉迷......”
“沉迷?”陈野哈哈一笑,“我倒是想‘沉迷’点别的——沉迷怎么让漕运更清廉高效,怎么让纤夫不再被克扣工钱,怎么让漕仓里的粮食不再发霉!郑大人,要不咱们聊聊这个?”
郑司使脸色大变,手中茶碗差点打翻。周围官员百姓都听出话里刀锋,暗自咋舌。
就在这时,展示区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众人望去,只见赵河那架“印刷水车”出了状况——一个齿轮突然崩裂,连杆“咔嚓”一声折断,印刷滚筒歪倒,墨汁溅了那青年一身。
赵河愣在原地,看着散架的水车,眼圈一下红了。
郑司使逮着机会,嗤笑一声:“看看,终究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白白浪费木料工夫。”
陈野没理他,大步走到赵河身边,蹲下检查断裂的齿轮。那齿轮木质,榫卯处有旧裂痕,显然是材料问题。
“哭什么?”陈野站起来,拍拍赵河肩膀,“齿轮断了,换一个就是。想法没断,就值钱!”
他转身,对着所有人,声音朗朗:“大家都看见了吧?赵河这架水车,想法绝,但做坏了。为啥?料不够好,工不够细!可这怪他吗?怪咱们官府以前不重视!怪没人教他更好的手艺!怪没地方让他用好材料!”
他走回主宾区,盯着郑司使:“郑大人觉得这是‘不登大雅’?我倒觉得,这恰恰明,咱们吴州的工匠,有心气,有想法,缺的是扶持,缺的是机会!”
他一挥手:“苏先生,记下:赛后,在雍平新里设‘匠作学堂’,请刘师傅这样的老师傅授课,府衙出钱买好木料、铁件,供工匠试制改进!赵河,你这‘印刷水车’的想法,府衙投钱,让你继续试!试成了,第一批识字本就印‘雍平规矩’和‘农事要诀’,免费发给各村!”
“好!!”工匠区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赵河抹了把脸,重重跪下磕了个头。
郑司使坐在那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如坐针毡。他本是来砸场子、看笑话的,没想到反被陈野借机又立了一威,还狠狠踩了漕运司一脚。
午时过后,所有水车展示完毕。苏文谦和评审们综合了效率、巧思、实用性,评出了前十名。
刘老匠的“一水三用”齿轮水车拔得头筹,赏银五十两,外加“府衙特聘匠师”身份,月俸五两。老人捧着银子和聘书,手抖得厉害,老泪纵横。
第二名是个改良筒车,赏银三十两。第三名就是赵河的“印刷水车”——虽然坏了,但创意获特别奖,赏银二十两,并获准进入匠作学堂深造,材料由府衙承担。
其余七名各有赏银。没得奖的,也每人发了五百文“辛苦钱”和一张商盟八折购料券。
百姓们看得眼热,不少人心思活络起来——原来摆弄手艺真能得官府重赏!
颁奖完毕,陈野正要宣布散场,张彪忽然带着两个护卫,押着一个人走到土台前。正是昨夜那个漕帮头目,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
人群一阵骚动。
陈野示意张彪扯掉布,那头目立刻哭喊:“府尹大人饶命!人知错了!是......是漕运司郑大人府上的管家指使的!他给了人三十两银子,让人烧水车、坏大赛!银子人还没焐热,愿意全交出来......”
全场哗然!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主宾区的郑司使。
郑司使霍然站起,指着那头目,气得浑身发抖:“胡......胡袄!血口喷人!本官根本不认识你!”
陈野抬手制止喧哗,走到头目面前,蹲下:“你郑大人管家指使你,可有证据?”
“有!有!”头目急忙道,“管家给银子时,人多了个心眼,让一个兄弟躲在暗处看见了!那兄弟可以作证!还有......管家身上有块玉佩,刻着‘漕安’二字,人记得清楚!”
郑司使脸色瞬间惨白——那玉佩是他赏给管家的!
陈野站起身,看向郑司使,语气平淡:“郑大人,你看这事......是交给府衙查呢,还是您自己带回漕运司处理?”
这话毒辣。交给府衙查,郑司使颜面扫地,还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带回处理,等于默认管家有问题,还得承陈野一个人情。
郑司使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陈野,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不劳府尹。漕运司......自会查清。若真是本官府上人所为,定......严惩不贷!”
“好。”陈野点头,对张彪道,“把人交给郑大人。赃银也一并奉还——毕竟,是漕运司内部的事嘛。”
张彪咧嘴一笑,像拎鸡似的把头目提到郑司使轿前。郑司使一刻也不想多待,铁青着脸钻进轿子,连句场面话都没,匆匆离去。
百姓们看着那狼狈而去的轿影,又看看台上神色自若的陈野,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陈青!”
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响彻河滩:“陈青!陈青!”
陈野站在土台上,望着激动的人群,抬手虚压。等声音稍歇,他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青不敢当。我只知道,谁想让百姓过不好日子,谁想挡着咱们干活吃饭的路,我陈野,第一个不答应!”
“今的大赛,只是个开始。往后,匠作学堂要办,好手艺要传,好东西要做出来。咱们吴州,不仅要粮足,还要器利,人工!”
“散了吧!拿了奖的师傅,晚上雍平新里,我请大家喝酒!没拿奖的,下次再来!只要肯琢磨,肯实干,在吴州,就有出路!”
人群久久不散,工匠们围在一起热烈讨论,百姓们边走边议论。水车还在河边转动,水流声、人语声、欢呼声,汇成一片勃勃生机。
苏文谦走到陈野身边,低声道:“大人,郑司使此番颜面尽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还有,京城那边若听闻大人如此‘重匠抑文’,恐有非议......”
陈野看着河面上粼粼波光,笑了笑:“郑胖子现在自身难保——管家的事他捂不住,漕运司里想把他拉下来的人多的是。至于京城......”
他转过头,眼中闪着光:“苏先生,你把今大赛的盛况,还有刘师傅的齿轮、赵河的印刷想法,好好写一份简报。不写那些虚的,就写这些玩意儿能省多少人力、多产多少粮食布匹。连同咱们的‘雍平规矩’推行成效、粮价平稳数据,一起送往东宫。”
“太子殿下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政绩,是能稳住江南、充实国库的法子。咱们给他看这个,比一万篇锦绣文章都有用。”
他拍拍苏文谦肩膀:“至于那些只会念经的夫子们......等咱们吴州的百姓家家有余粮、工匠月月有赏银的时候,他们的话,还有人听吗?”
夕阳西下,河滩上人群渐散。水车缓缓停转,余晖给它们镀上金边。陈野走下土台,对等在一旁的莲道:“走,回去算账。今晚这顿酒,可得让王老三出点血——他今靠半价煤饼,怕是赚了不少。”
莲抿嘴笑:“哥,你还惦记这个?”
“那当然。”陈野理直气壮,“该省省,该花花。走,叫上彪子、老三、刘师傅、赵河他们......今晚,不醉不归!”
夜色降临,雍平新里飘起酒肉香气。而吴州城的某些深宅大院里,却有人彻夜难眠,咬牙切齿。
水车转动的,不止是水流,更是某些人固若金汤的傲慢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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