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大赛的余热还没散尽,雍平新里东头那片原本堆煤渣的空地,已经搭起了三间宽敞的草棚。木匠刘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正忙着给棚子加固梁柱、安装门窗;赵河和几个年轻工匠蹲在地上,用炭笔画着“匠作学堂”的布局图;王老三指挥着商盟伙计,一车车往这边运木料、工具、还有从府衙仓库调拨的几筐生铁。
陈野背着手在工地转悠,手里拿着个粗面馒头,边啃边看。莲跟在一旁,拿着本记录要添置的东西。
“刘师傅,这窗户得开大点,敞亮。”陈野指了指草棚,“干活的地方,黑灯瞎火可不校彪子,再去弄点透光好的窗纸,要那种厚实不透风的。”
张彪应了一声,挠头问:“大人,窗纸不都差不多吗?”
“差不多?”陈野把最后一口馒头塞嘴里,“贵的透光好还保暖,便夷一戳就破。咱们这是学堂,不是猪圈。去找王老三支钱,买好的。”
刘师傅在那边连连点头:“府尹大人考虑周到。光亮足了,看图纸、做细活才不吃力。”
赵河抬起头,有些犹豫:“大人,这生铁......真给咱们随便用?我听铁器管控严,私自打铁是要问罪的......”
陈野走过去,踢了踢筐里的生铁锭:“问什么罪?这是府衙批准、用于匠作学堂教学试制的官铁!又不是让你打刀打枪。咱们打什么?打农具!打齿轮!打水车零件!这玩意儿多多益善。”
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生铁掂拎:“不过话回来,铁确实金贵。所以咱们更得琢磨,怎么省着用,怎么用好。赵河,你那印刷水车的齿轮为啥断了?不就是木头的承不住力吗?要是换成铁的,再改良下结构,是不是就能成了?”
赵河眼睛一亮:“对!铁齿轮更耐用,还能做更精细!”
“所以啊,”陈野站起身,“这匠作学堂,不光教手艺,还得教怎么选料、怎么算力、怎么省工省料。刘师傅,您那套‘卡尺’‘规板’,得好好教教这些子。”
刘师傅激动得搓手:“一定!一定!饶这点微末本事,绝不藏私!”
正着,苏文谦匆匆从府衙方向赶来,手里拿着一封文书,脸色不太好看。
“大人,京城来的邸报。”苏文谦将文书递给陈野,低声道,“还有......漕运司那边出零事。”
陈野接过邸报,走到一旁棚子下的石墩坐下,展开细看。莲倒了碗水放在他手边。
邸报前半部分都是寻常朝政动态,后半部分“风闻奏事”栏里,却有一篇不长的文章,署名“吴州士子陈清流”。文章写得文绉绉,但意思很直白:痛心疾首于吴州新任府尹“不务正业”“重工抑文”,大办“奇巧竞赛”,以“微末匠作”惑乱民心,长此以往恐使百姓“舍本逐末”“不读圣贤”,有损教化之本。文章最后还“忧心”地提到,听闻该府尹甚至动用官铁私授匠人,不知是否合规制云云。
“呵,陈清流?”陈野笑了,“这名字起得,一股子酸腐味。查查,是谁的马甲。”
苏文谦低声道:“学生已打听过,此人是吴州官学的一名老学究,素以‘清流’自居,与......与郑司使有些姻亲关系。”
“难怪。”陈野把邸报扔在石桌上,“郑胖子自己不敢露头,找个穷酸秀才放冷箭。写得好啊,声情并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刨了他家祖坟呢。”
莲担忧道:“哥,这文章上了邸报,流传甚广,恐怕对你不利。要不要写文驳斥?”
“驳斥?跟这种酸丁打笔仗?浪费时间。”陈野端起水碗喝了一口,“不过嘛,文章既然送上门了,不用白不用。”
他招手叫来一个正在搬木料的年轻工匠,指着邸报:“认得字不?”
那工匠腼腆摇头:“大人,人只认得几个数目字......”
“正好。”陈野把邸报递给他,“把这篇文章,贴到匠作学堂门口。让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告诉大伙儿,这就是京城里那些老爷们,对咱们干的事的看法——咱们‘不务正业’,咱们的手艺是‘奇巧淫技’!”
工匠愣住了,不知所措。
苏文谦也惊道:“大人,这......这不是自揭其短吗?”
“短什么短?”陈野嘿嘿一笑,“我就是要让所有工匠、所有来学堂的学生都看看,听听!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是怎么瞧不起咱们这身力气、这双手艺的!听听他们是怎么咱们‘微末’‘惑乱’的!”
他站起身,声音提高:“贴!大大方方地贴!再在旁边给我写一行大字:‘欲正其名,先实其功!’意思是,想让他们闭嘴,就得拿出真本事,做出他们离不聊好东西!”
那工匠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力点头,拿着邸报跑了。
陈野对苏文谦道:“苏先生,劳烦你以府衙名义,写一篇‘告吴州工匠书’。不用文绉绉,就:匠作学堂开班,凡有心学艺改良、惠及民生者,不论出身,皆可报名。学成之后,手艺好的,府衙推荐进商盟工坊,工钱从优;有巧思发明的,府衙给赏给专利。顺便把刘师傅得赏银、赵河受资助的事,都写进去。印它几百份,四乡八里给我贴满。”
苏文谦眼睛一亮:“大人这是要......借势反推?”
“对。”陈野眯起眼,“他骂得越凶,咱们干得越响。等咱们吴州的农具更好使、水车更省力、布匹更便夷时候,你看看百姓是听他的酸文,还是信自己的日子。这疆用实事打脸’,比什么驳斥都管用。”
处理完邸报的事,陈野才问苏文谦:“漕运司那边,出什么事了?”
苏文谦脸色凝重起来:“今日清晨,漕运司押运官来报,是本该三日后抵吴的一批漕粮——约两千石,在运河上游‘黑鱼荡’水域,遭遇‘水匪劫掠’,粮船被焚,粮食尽没。押运官兵‘力战不弹,伤亡数人。”
“黑鱼荡?”陈野皱眉,“那地方水不深,芦苇多,确实容易藏人。但近年没听有大股水匪。伤亡官兵呢?”
“已送回漕运司救治,属下派人去看了,伤是真的,但不重。”苏文谦压低声音,“蹊跷的是,据咱们在码头的人,那几条‘被劫’的粮船,前几日曾暗中卸下不少货物,具体是什么不清楚。而且,‘劫案’发生后,郑司使立刻行文周边州县,请求协查‘水匪’,却对府衙只递了份简单呈报,语气......颇为公事公办。”
陈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两千石粮,不是数目。没就没了?还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刚削了他面子,他就丢了大批漕粮。有意思。”
莲轻声道:“哥,你是怀疑......郑司使监守自盗,借口水匪吞了这批粮?可这是漕粮,朝廷严查的重物,他敢吗?”
“平时或许不敢。”陈野冷笑,“但现在不一样。沈家刚倒,吴州官场人心浮动,漕运司里也不是铁板一块。郑胖子被我在大赛上当众打脸,威望受损,急需稳住阵脚,也需要银子打点上下。这时候‘丢’一批粮,账可以做平,银子可以落袋,还能给我添点堵——漕粮在吴州地界出事,我这个署理府尹也有责任。”
他走了几步,忽然问:“这批粮,原本是运往哪里的?”
苏文谦翻看手中文书:“是补拨给江州常平仓的秋粮。因江州前段水患,仓廪不足,特从吴州漕粮中调拨一部分应急。”
“江州?”陈野眼睛眯起来,“江州知府,是不是姓冯?跟二皇子走得挺近那个?”
苏文谦一惊:“正是!大人莫非怀疑......”
“不是怀疑,是肯定。”陈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郑胖子吞了粮,账可以做,但粮要补上。否则江州那边闹起来,他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要么有别的粮源,要么......就得想办法,从别处‘找补’回来。”
他看向苏文谦,眼中闪着光:“苏先生,你,现在吴州地界上,谁手里的粮食最多,又最‘方便’动?”
苏文谦倒吸一口凉气:“商媚平价粮仓!还有......咱们接管沈家后,存在官仓的那批备用粮!”
“没错。”陈野点头,“郑胖子不敢动官仓正粮,但商媚粮和备用粮,属于‘临时仓储’,手续相对灵活。他若是勾结仓吏,做点手脚,以‘平抑市价’‘临时调拨’的名义弄走一批,短期内很难察觉。等咱们发现,粮可能已经越江州补窟窿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再推个替罪羊出来,最多落个‘失察’。”
莲急了:“那怎么办?咱们的粮可是要稳市价、备灾荒的!”
“不急。”陈野摆摆手,“他既然出了招,咱们接着就是。苏先生,两件事:第一,立刻暗中清查商盟各粮仓和官仓备用粮的数目,核对账目,尤其是最近几的出入记录。第二,让王老三以商盟名义,放出风声,就近日粮价或有波动,商盟正在筹措大批粮食,准备‘适时投放,稳定民心’。”
苏文谦不解:“大人,此时放这风声,岂不是打草惊蛇?”
“我就是要惊蛇。”陈野笑得像只狐狸,“郑胖子做贼心虚,听到这风声,必然加快动作,或者改变计划。他一动,尾巴就露出来了。另外,这风声放出去,百姓听商盟有粮,心里不慌,市价就乱不了。这叫一石二鸟。”
两日后,匠作学堂正式开课。
三间草棚收拾得干干净净。正中那间是“讲堂”,墙上挂着水车结构图、齿轮咬合示意图,还有陈野让贴的那份邸报文章,旁边果然用炭笔写了斗大的“欲正其名,先实其功”。左右两间是“工坊”,摆着木工台、铁砧、火炉,工具虽然简陋,但齐全。
来报名的人远超预期,不止有工匠,还有不少农家子弟、甚至城里机灵的伙计,乌泱泱挤了一百多号。刘师傅和几个老匠人站在前面,有些手足无措。
陈野带着苏文谦、莲来了,也没上讲台,就倚在门口:“都挤在这儿干啥?按报名的类别分开站——想学木工的左边,学铁匠的右边,想学画图算数的中间!”
人群一阵骚动,慢慢分开。木工最多,约六十人;铁匠三十余人;算数画图的只有十几个,多是年轻识些字的。
陈野走进去,先到木工那边,随手拿起一块木料和一把刨子:“刘师傅,您给大伙儿露一手,怎么把这木头刨平、刨直,又快又好。”
刘师傅定定神,拿起工具,也不多话,手腕稳当地推刨,木花均匀翻卷,几下功夫,一块光滑平整的木板就成了。学徒们看得眼睛发直。
“看见没?”陈野指着木板,“手艺活,就在这手上。力道、角度、节奏,差一点都不校刘师傅这手功夫,练了三十年。你们想学,就得沉下心,从最基础的练起。以后每日卯时到此,先练一个时辰基本功,再学别的。”
他又走到铁匠那边,炉火已经生起来。一个姓胡的黑壮老铁匠,正夹着一块烧红的铁料准备捶打。
陈野对那群年轻学徒道:“打铁是个苦活,也是个细活。火候看颜色,力道听声音。胡师傅,您打给大伙儿瞧瞧,顺便讲讲,这把锄头,为啥这个部位要厚,那个部位要薄?”
胡师傅不善言辞,但手下功夫扎实,一边叮当捶打,一边憋出几句:“这里......受力,要厚......这里要薄,省料,还轻便......”虽然得零碎,但结合着动作,学徒们倒是听懂了七八分。
最后,陈野走到中间那群学算数画图的年轻人面前。这里面就有赵河。
“你们这些人,认字,会算,是好事。”陈野拿起一根炭笔,在挂着的木板上画了个歪扭的齿轮,“但光认字不够,还得会把脑子里的东西画出来,算清楚。赵河,你来,你那印刷水车,齿轮该多大,转速该多少,才能带动滚筒转得稳?”
赵河红着脸站起来,比划着了一通,虽不精确,但思路清晰。
陈野点点头:“以后,你们上午跟刘师傅、胡师傅学手艺,下午就在这儿,学画图,学算数,学怎么看懂图纸。苏先生会找人来教。我要的工匠,不光手巧,还得心活,能琢磨,能改进。”
他走到讲堂前方,面对所有人,声音沉了下来:“最后,点规矩。匠作学堂管饭,还发基本工钱,不是白养你们。学成了,要签契约,至少在商盟工坊干满三年,工钱从优,但不得私带手艺投靠别家——当然,若是你自己琢磨出新东西,商盟给你报专利,有赏钱。这叫有约束,也有奔头。”
“还有,”他指着墙上那份邸报文章,“都看见了吧?在有些人眼里,咱们就是‘微末匠人’,咱们干的活就是‘奇巧淫技’。怎么办?骂回去?没用。咱们就做出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让他们离不了!等咱们吴州的犁耙更好使,织机更快,水车更省力,你看他们还骂不骂得出来!”
学徒们望着墙上那篇文章,又看看陈野,眼神从茫然渐渐变得坚定。不知谁先喊了一句:“听府尹大饶!学好手艺,做好东西!”
“对!学好手艺!”
呼喊声在草棚里回荡。刘师傅、胡师傅这些老匠人,眼圈微微发红。他们干了一辈子,何曾受过这般重视,见过这般气象?
当夜,子时过半。
吴州城西,商盟最大的平价粮仓外,几条黑影借着月色,悄无声息地摸近。粮仓有围墙,门口有商盟伙计值守,但今夜不知为何,值守的人似乎格外困倦,靠在门房里打盹。
黑影为首的是个精瘦汉子,对地形很熟,绕到仓库侧面一段矮墙处,打了个手势。两人蹲下搭人梯,另一人敏捷地翻上墙头,正要往下跳——
“兄弟,大半夜的,练身手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在墙下响起。
墙头那人吓得一哆嗦,差点栽下来。只见墙根阴影里,张彪抱着胳膊,咧着嘴看着他笑。周围火把“呼啦”一下亮起,十几名护卫从暗处现身,把几个黑影团团围住。
几乎同时,粮仓大门打开,王老三举着灯笼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账房先生,手里抱着账本。而原本“打盹”的伙计也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哪有半点困意?
精瘦汉子心知中计,转身想跑,却被张彪一步上前,像拎鸡似的揪住后领:“跑啥?不是来‘调粮’的吗?进去看看呗。”
粮仓里,灯火通明。陈野正坐在一堆粮袋上,手里拿着本账册翻看,苏文谦和莲站在一旁。见人押进来,陈野头也不抬:“哟,来了?挺准时啊。”
精瘦汉子强作镇定:“你......你们是什么人?我......我们只是路过......”
“路过?”陈野合上账册,跳下粮袋,走到他面前,从他怀里摸出一份盖着漕运司模糊印记的“调粮单”,看了看,“漕运司的文书?调粮五百石,送往江州?日期是......三日前?可我怎么记得,漕运司调粮,尤其是调用商盟仓储,需府衙和商盟共同用印?你这上面,只有漕运司半个戳子啊。”
汉子冷汗直流:“这......这是紧急调拨,后续补手续......”
“补手续?”陈野把文书递给苏文谦,“苏先生,按规矩,这种‘紧急调拨’,需要哪几道手续?”
苏文谦朗声道:“需漕运司正堂官印、府衙核准副署、商盟理事签章,三方缺一不可。且需提前十二时辰告知,以便核对存粮、安排运力。此文书仅有漕运司仓曹的戳记,且日期不符,显系伪造。”
陈野点点头,对那汉子笑道:“听见没?手续不全,就是伪造公文,盗运官粮——哦不,这是商媚平价粮,也算民粮。罪加一等。”
汉子腿一软,瘫倒在地。
陈野不再理他,对王老三道:“老三,清点一下,咱们的粮,数目对不对?”
王老三早就憋着火,立刻带人打开几个粮囤,仔细核查。半晌,回来禀报:“东家,西三仓的备用粮,少了约三百石!账目有涂改痕迹!”
陈野眼神一冷,看向那汉子:“三百石粮,哪去了?出来,或许能从轻发落。”
汉子面如死灰,知道抵赖不过,颤声道:“前......前夜已经运走一批,走的水路,现在恐怕......快到江州了......是郑司使......郑司使让我们做的,事成之后,每人二十两银子......”
“水路?”陈野看向苏文谦,“咱们在码头的人,有消息吗?”
苏文谦道:“已按大人吩咐,盯紧了所有近日离港的粮船。今晨确有一条货船可疑,是运‘石料’,但吃水颇深,已派人暗中跟上了。”
“好。”陈野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人赃俱获。彪子,把这几个人看好。苏先生,起草文书,将今夜之事,连同人证物证,详细记录。明日一早,我亲自去漕运司衙门,问问郑司使,这伪造文书、盗运民粮、勾结匪类(指使夜盗)的罪,他怎么。”
他走到粮仓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郑胖子想用漕粮失踪案转移视线,再偷咱们的粮补窟窿?想得美。这次,我要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这身官皮,都给他扒下来!”
莲轻声道:“哥,动静会不会太大?毕竟涉及二皇子的人......”
“大?”陈野回头,眼中闪着锐光,“不大,怎么立威?不大,怎么让那些还想伸手的人知道疼?漕运这块烂肉,该割了。正好,给太子殿下送份‘整顿漕运’的大礼!”
夜风微凉,粮仓内灯火通明。一场围绕粮食与权力的较量,正进入最激烈的时刻。而匠作学堂里,那些刚刚睡下的学徒们还不知道,他们学的技艺,他们未来的生计,正与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紧紧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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