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还黑着,工部库房的方向突然传来喧哗声。
陈野在百工坊工棚里惊醒,披衣起身推窗。只见东南边空泛着暗红,隐约有烟味随风飘来。张彪也醒了,提着刀冲进来:“大人,像是走水了!”
“工部库房。”陈野系好衣带,“彪子,抄家伙,咱们去‘救火’。”
两人赶到工部衙门时,火已基本扑灭。库房外围聚了不少衙役和兵丁,提着水桶,地面湿漉漉的。库房门烧塌了半边,里面冒着青烟。李延年穿着常服站在院中,脸色阴沉,旁边几个工部官员瑟瑟发抖。
“李尚书,”陈野大步走过去,“怎么回事?”
李延年转头看他,眼神复杂:“库房不慎走水,烧了些旧档。幸好发现及时,未酿成大祸。”他顿了顿,“陈巡查要看的造船账本……怕是毁了。”
陈野探头往库房里看。里面货架倾倒,满地焦黑的纸灰和水渍,确实一片狼藉。几个书吏正在废墟里翻找,不时扒拉出些烧剩的边角。
“这么巧?”陈野笑了,“昨晚刚要查账,今早就烧了?”
李延年沉声道:“陈巡查此言何意?莫非怀疑本官故意纵火?”
“不敢。”陈野走进库房,踩着一地灰烬,“只是觉得,工部这火候掌握得挺好——刚好把账本烧了,库房主体却没大损。这火,懂事。”
他蹲下身,捡起一片烧得卷边的纸页。纸页边缘焦黑,但中间字迹还能辨认——“景和二十一年三月,采购南洋紫檀木十方,单价……”
“紫檀木?”陈野抬头,“造船用紫檀木?李尚书,你们工部造船,挺讲究啊。”
李延年脸色微变:“那是……那是修缮宫中家具所用。”
“哦。”陈野把纸页递给跟来的莲,“记下。紫檀木十方,造船账里记成家具修缮。”他又扒拉出几片,“哟,这还赢南海珍珠三斗’‘西域琉璃瓦两百片’……工部修缮家具,连珍珠琉璃都用上了?”
围观的官吏中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李延年脸色铁青:“陈巡查!这些都是被火烧乱的散页,岂能断章取义!”
“那就找整本的。”陈野站起身,对张彪道,“彪子,去把咱们带来的‘土仪’搬进来——给李尚书烘烘屋子。”
张彪咧嘴应下,转身出去。不多时,几个翊卫推着两辆板车进来,车上堆着几十块雍平煤饼。
陈野拿起一块煤饼,掂拎:“李尚书,库房潮湿,易生蛀虫。这煤饼耐烧无烟,正好烘烤。来,咱们帮工部‘抢救’账本。”
着,他让翊卫在库房空地架起几个简易泥炉——这是江州流民安置点常用的土法炉子,几块砖一垒就成。煤饼点燃,蓝汪汪的火苗蹿起,热气顿时驱散了库房里的阴湿。
李延年想拦:“陈巡查,这不合规矩……”
“规矩?”陈野往泥炉旁一坐,“规矩是死的,账本是活的。烧成灰的账本,我都能让它话——李尚书信不信?”
煤饼火旺,库房温度渐升。那些被水浸湿、半焦半糊的纸页,在热气烘烤下慢慢舒展。陈野让张彪带人,把还能辨认的残页一片片拾起,按日期、类别分开铺在地上。
莲蹲在旁边,拿着炭笔和本子,陈野念一篇她记一遍。
“景和二十年七月,采购松木三百方,单价八钱——这个价正常。”陈野拿起另一片,“同年八月,又购松木三百方,单价一两二钱——一个月涨五成?松木成精了?”
李延年解释:“那是……那是上等松木。”
“上等松木,造漕船?”陈野笑了,“李尚书,我虽不懂造船,但知道漕船用杉木、榆木,松木易裂,从来不是首选。你们工部,专挑贵的、不合适的买?”
他又翻出几篇:“同年九月,采购铁钉三千斤,单价十五文——市价才八文。十月,采购桐油五百桶,单价一两——市价六钱。十一月……”
一片片残页铺开,拼凑出的采购清单触目惊心:所有物料,单价都比市价高出三成到一倍。而且专挑昂贵或不实用的材料,数量还大得离谱。
围观的工部官吏中,有人开始冒冷汗。
陈野拍拍手上灰,看向李延年:“李尚书,这些账要是真的,那新船造价一千二百两,至少有一半是虚的。您这尚书当的,是替朝廷花钱,还是替某些人捞钱?”
李延年强作镇定:“这些都是残页,不足为凭!完整账本已毁,陈巡查岂能凭几张破纸妄下定论!”
“完整账本?”陈野站起身,走到库房角落一个烧得半塌的铁柜前。铁柜门锁已熔,他让张彪撬开——里面竟还有几本账册,因铁柜保护,只熏黑了封面。
陈野拿出一本,翻开。李延年脸色瞬间惨白。
“哟,还有没烧完的。”陈野抖了抖账册上的灰,“景和二十一年工部采买总账——李尚书,这铁柜质量不错,火都没烧透。”
他当众翻开,大声念起来:“正月,采买青石五千方,用于漕船压舱。单价一两一方——李尚书,青石压舱?漕船压舱用的是碎石,青石比碎石贵三倍,还容易碎裂。你们工部,钱多烧的?”
“二月,采买船帆用‘蜀锦’百匹——漕船用蜀锦做帆?那帆是能飘起来,还是能当画看?”
“三月……”
每念一条,围观官吏的脸色就白一分。有些胆的已开始发抖。
李延年浑身颤抖,突然嘶声道:“陈野!你……你陷害本官!这账本定是你伪造的!”
“伪造?”陈野合上账本,“那咱们去问问供货的商行?问问这些‘青石’‘蜀锦’‘紫檀木’,都送到哪儿去了?是送进了船厂,还是送进了某些饶私库?”
他逼近一步:“李尚书,你现在交代,这些虚高的差价进了谁的口袋,还能算你戴罪立功。要是等我查出来——”
话音未落,库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工部主事连滚爬爬冲进来,手里捧着一本湿漉漉的账册:“散尚书!在……在后院井里捞到一本!像是……像是备份的私账!”
李延年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那本从井里捞出的账册,用油布包裹了三层,浸了水但字迹尚存。
陈野接过,当众拆开油布。账册封面上没写字,但翻开第一页,所有裙吸一口凉气——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的,是近三年来工部虚报采购、吃拿回扣的明细。每一条后面都标注着分成比例和收款人代号。
更关键的是,有几页夹着几张当票和银票存根,上面的印章清晰可辨——“赵琛府库”“二皇子府内务司”!
“李尚书,”陈野抖着那几张存根,“解释解释?工部的回扣,怎么进了二皇子府的库房?”
李延年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陈野不再看他,对周挺道:“周校尉,封锁工部衙门,所有涉案官吏暂押。账册证物封存,即刻送往都察院、刑部、东宫——三司共审。”
他又看向那些瑟瑟发抖的工部官员:“你们中,有被迫参与的,现在站出来指证,可免重罪。等三司查出来,那就晚了。”
沉默片刻,一个年轻吏员噗通跪下:“大人!下官……下官愿招!去年漕船油漆采购,王郎中让下官虚报三成价格,多出的钱……七成交给李尚书,三成分给下面……”
有人开头,陆续又有七八个官吏跪地认罪。口供基本吻合:李延年通过虚报价格、以次充好、虚列项目等手段,三年贪墨超过十万两。其中约四成流入二皇子府,三成被李延年及其亲信私吞,剩下打点上下。
陈野让莲一一记录,画押。
这时,色已大亮。
陈野带着账册证物准备进宫时,在工部门外被拦住了。
不是官兵,是十几个穿着体面、自称“民间匠行代表”的人。为首的是个白胖老者,拱手道:“陈巡查,我等听您要改革百工坊,断匠人生路,特来请愿——请巡查高抬贵手,给匠人留口饭吃!”
陈野挑眉:“你们是哪个匠行的?”
“京城‘百业匠行联合会’。”老者昂首,“京城七成匠铺都是我们会员。百工坊新规,匠人按件计酬,多劳多得——这会让民间匠铺无匠可用!还请巡查收回成命!”
陈野笑了:“你们怕匠人跑了?那你们给匠人开多少工钱?”
老者支吾:“按……按行规,学徒管饭,出师后月钱二两……”
“百工坊新规,手艺好的匠人月均能拿四两。”陈野打断,“你们要是也给四两,匠人会跑?”
“这……”老者语塞。
陈野不再理他,对围观的百姓朗声道:“乡亲们都听见了吧?这些匠行老爷,怕匠人跑,不是想办法提高工钱、改善待遇,而是来求我‘别让匠人多挣钱’。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匠人就该一辈子吃糠咽菜,好让他们年年换新宅、纳新妾?”
百姓哄笑起来。有人喊:“陈大人得对!匠人也是人,凭啥不能多挣钱!”
老者脸色涨红:“陈巡查!你……你这是煽动匠人,破坏行规!”
“行规?”陈野从板车上拿起一块煤饼,“江州的窑户,以前也按‘行规’,一干八个时辰,拿三十文。现在用新法,一干六个时辰,拿五十文——窑户笑了,百姓买到便宜煤饼也笑了。只有那些靠‘行规’吸血的窑主哭了。”
他把煤饼扔给老者:“送你了。回去告诉你们那些‘行规’——要么改规矩,给匠人涨工钱;要么就等着匠人都跑光。这世上,没有既让缺牛马,还不让人吃草的规矩。”
老者抱着煤饼,呆立当场。
陈野翻身上马,正要走,远处又传来马蹄声。是东宫内侍,气喘吁吁:“陈巡查!陛下急召!二殿下……二殿下在朝堂上参您‘诬陷大臣、私查工部、动摇国本’,陛下让您即刻上殿对质!”
文华殿的气氛,比昨日更紧张。
二皇子赵琛跪在殿中,声泪俱下:“父皇!陈野为排除异己,竟伪造账本,诬陷工部尚书李延年!更可恨者,他将儿臣府库印记伪造成证物,企图构陷儿臣!其心可诛,其罪当斩!”
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刚刚送来的那本井中私账和几张存根,沉默不语。
陈野进殿时,肩上扛着个还没熄火的泥炉——炉里煤饼烧得正旺。他把泥炉往殿中一放,热气顿时驱散令内的阴冷。
“陛下,”陈野躬身,“臣带来了工部库房的‘证物’——这泥炉,是今早烘烤被焚账本所用。李尚书账本被烧毁了,臣用这炉子,从灰烬里扒出了真相。”
赵琛怒道:“陈野!你扛着这污秽之物上殿,成何体统!”
“体统?”陈野转头看他,“二殿下府库的印章都盖到贪腐账本上了,还跟臣讲体统?”他指着泥炉,“这炉子里的火,烧的是工部的假账,照的是某些饶黑心。二殿下要是心里没鬼,怕什么炉火?”
他不再理会赵琛,对皇帝道:“陛下,工部虚报采购、贪墨工程款,证据确凿。李延年已招供,涉案官吏十七人画押指证。账目明细在此,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账册呈上。皇帝一页页翻看,越看脸色越沉。
赵琛急道:“父皇!这些定是陈野伪造!儿臣府库印章,岂会流落在外……”
“那这几张当票存根呢?”陈野拿出那几张盖着“二皇子府内务司”的纸,“上面当的是南海珍珠、西域琉璃——正好对得上工部账上虚报的采购物品。二殿下,要不要把您府库里的东西拿出来对对?看看有没有珍珠三斗、琉璃瓦两百片?”
赵琛语塞,冷汗下来了。
皇帝合上账册,声音冷得像冰:“琛儿,你府库里,真有这些东西?”
“儿臣……儿臣……”赵琛伏地颤抖,“那是……是底下人孝敬……儿臣并不知情……”
“不知情?”皇帝笑了,“好一个不知情。那朕问你,去年你扩建王府,花费三万两,钱从何来?你府中姬妾首饰,动辄千金,钱从何来?你门下清客,月俸百两,钱从何来?”
赵琛瘫软在地。
皇帝站起身,走下御阶,来到泥炉前。炉火映着他铁青的脸:“一把火,想烧掉十万两贪墨的罪证。好手段。”他看向陈野,“陈卿,这案子,你办得好。”
“臣不敢居功。”陈野躬身,“只是臣有一事不明——工部贪墨如此巨款,漕船却年年失修,河道年年淤塞。钱去哪了?船呢?堤呢?”
皇帝沉默良久,缓缓道:“李延年革职查办,家产抄没。涉案官吏,按律严惩。二皇子赵琛……”他顿了顿,“禁足府中,闭门思过。王府用度减半,清客散尽。”
赵琛如遭雷击:“父皇……”
“至于工部亏空,”皇帝看向陈野,“陈卿,朕给你十。带着这泥炉,去工部,把造船的实账算清楚——该省的钱省下来,该造的船造出来。十之后,朕要看到新章程。”
“臣领旨。”
散朝时,陈野扛起泥炉准备走。赵琛从地上爬起来,盯着他,眼中满是怨毒:“陈野……你等着。”
陈野回头,咧嘴一笑:“二殿下,炉火还旺,要不要烤烤手?心里冷的人,烤烤火,暖和。”
完,大步出殿。
泥炉里的煤饼,噼啪响了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殿外阳光正好。
陈野把泥炉交给张彪:“搬回百工坊,接着用——明开始,咱们要在工部衙门,生火,算账。”
莲轻声道:“哥,二殿下不会善罢甘休的。”
“知道。”陈野上马,“所以咱们得更快。彪子,去把刘铁头和老赵头请来——工部那些造船的账,得让真懂行的匠人一起算。”
“得嘞!”
马背上的陈野回头看了眼文华殿。
殿檐下的阴影里,赵琛正被内侍“请”出去,背影踉跄。
陈野收回目光,一抖缰绳。
十。
足够把工部这潭浑水,烧开,煮沸,熬出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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