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亮,工部衙门的灶房就飘出了粥香。
陈野让张彪去街市买了五十个肉包子、三桶米粥,给熬了一夜的匠人和账房们加餐。刘铁头捧着热包子,眼眶发红:“大人,这……这怎么好意思……”
“吃饱了才有力气算账。”陈野自己也拿了个包子蹲门槛上吃,“今活儿更重——得把地窖里那些漕运账,跟工部的采购账对上。”
老赵头咽下包子,抹抹嘴:“大人放心!那些木头、漆料的账,俺们闭着眼都能摸出真假!”
正着,孙景明从外面匆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陈巡查,出事了。”
陈野抬眼:“怎么?”
“昨夜下官押送账册去东宫,半路遇到巡城司的人盘查,是‘宵禁期间运输不明货物’。”孙景明压低声音,“幸好周校尉带翊卫及时赶到,亮出东宫手谕才放校但……但巡城司的人,明显是故意刁难。”
陈野嚼着包子,笑了:“二殿下反应挺快。账册送到东宫了?”
“送到了,太子殿下亲自接收,已存入东宫密室。”孙景明顿了顿,“但今早朝会前,下官听……都察院有御史准备参您‘私运工部机密账册,图谋不轨’。”
“让他们参。”陈野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彪子,去把那泥炉装上马车——今咱们带着它上朝。”
张彪一愣:“大人,扛着泥炉上朝?”
“对啊。”陈野拍拍手上的渣,“陛下让我十算清工部账,这才第二,就有人坐不住了。咱们得让陛下看看,这账是怎么算的,火是怎么烧的。”
辰时三刻,文华殿。
陈野果然扛着那泥炉进令,炉里煤饼还燃着,冒着细细的青烟。满朝文武表情各异——有皱眉的,有憋笑的,也有脸色铁青的。
皇帝看见泥炉,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没什么。
果然,刚议事没多久,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振就出列弹劾:“陛下!臣参巡查使陈野三大罪!其一,私运工部机密账册,意图不明;其二,擅带污秽之物入工部衙门,扰乱公务;其三,纵容匠人插手朝廷账目,败坏纲纪!”
陈野等他完,才慢悠悠出列:“王御史,你我私运账册——那些账册,是工部贪墨的证据,我奉旨查案,运往东宫保管,何来‘私运’?你我带污秽之物——这泥炉烘烤出十五万两贪墨的真相,是污秽还是明镜?你匠人插手账目——”
他转身,对殿外喊了一声:“刘师傅,赵师傅,进来吧!”
刘铁头和老赵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匠人短打,拘谨地走进殿。两人手里各捧着一个木盒,盒里装着各种样品:铁料、木块、漆块、钉子……
满朝哗然。二皇子赵琛虽在禁足,但他一派的官员纷纷喝斥:“成何体统!”“匠人岂能上殿!”
陈野不理他们,对皇帝躬身:“陛下,这二位是百工坊三十年的老匠人。工部账上那些‘上等精铁’‘南洋硬木’‘三年陈漆’,是真是假,他们一摸就知道。”他打开木盒,“请陛下御览——这些,就是工部用高价买来的‘好货’。”
内侍将木盒呈上御案。皇帝拿起一块所谓的“上等精铁”,又拿起刘铁头带来的真正精铁样品,两相对比,高下立牛
刘铁头壮着胆子开口:“陛、陛下……工部买的这种铁,掺了三成渣,打钉易断,造锄易弯……可价钱,比好铁还贵五成……”
老赵头也道:“还有那木头,是南洋硬木,实际是本地杨木刷漆……漆也是新漆掺水……”
皇帝放下样品,看向王振:“王御史,你匠人不懂账目。那朕问你,你能看出这铁里掺了几成渣吗?能分出这是南洋木还是本地木吗?”
王振汗如雨下:“臣……臣……”
“你看不出。”皇帝淡淡道,“但匠人能。陈野用匠人查账,查出来的是实打实的贪墨。你弹劾他三条,条条都在账本上写着——可贪墨的十五万两,在哪本奏章上写过?”
王振噗通跪下。
皇帝又看向陈野:“陈卿,你带匠人上殿,虽有不妥,但情有可原。只是这查账之事,终究需专业账房……”
“陛下,”陈野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这是昨日工部年轻账房们,在匠人协助下重算的账目。三日造船物料采购,虚报银两八千四百两——每一笔都有样品对照、市价比对、匠人鉴证。这比任何账房算盘打出的数字都实在。”
他顿了顿:“臣请陛下准许,今后工部采购,需设‘匠人验样’环节——货到后,由相关匠人验看质量、核验数量,签字画押后方能付款。如此,可杜绝八成虚报。”
朝堂上议论声起。有官员忍不住道:“陈巡查此法,或可试协…”
“荒唐!”一个老臣出列,“匠人卑贱,岂能验看官货?此例一开,尊卑何存?”
陈野看向那老臣:“这位大人,您身上这件官袍,是织匠织的;您脚下这双官靴,是皮匠做的;您手里这笏板,是木匠刻的。匠人卑贱,您身上哪样东西,离得开匠人?”
老臣语塞。
皇帝摆了摆手:“此事容后再议。陈卿,十日之期还剩八日,你可能如期完成?”
“能。”陈野斩钉截铁,“但臣需要两个人——工部侍郎孙景明,为人清正,熟悉部务;百工坊匠人刘铁、赵木,精通物料,可辨真假。请陛下准此三人协理查账。”
“准。”皇帝顿了顿,“另,都察院王振,弹劾不实,罚俸三月。退朝。”
散朝出宫,陈野几人刚走到皇城外的长街,就被一队巡城司的人拦住了。
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校尉,挎着刀,皮笑肉不笑:“陈巡查,有人举报您马车运载不明火器——这泥炉,可得查查。”
张彪往前一站:“查什么查?这是朝堂上陛下都见过的!”
“陛下见过,那是朝堂。”校尉咧嘴,“到了街上,就得按街上的规矩——来历不明之火器,需扣留查验!”
陈野笑了,从马车上拎下泥炉,往地上一放:“来,查。看看这炉子,是能炸了京城,还是能烧了皇宫?”
校尉使个眼色,两个兵卒上前要搬炉子。陈野突然一脚踩在炉沿上:“慢着。要查可以,但得清楚——是谁举报的?举报人何在?若查不出问题,你巡城司当众给我这炉子磕三个头,赔它赶路的辛苦钱。”
校尉脸色一僵:“陈巡查,您这是为难下官……”
“是我为难你,还是你为难我?”陈野盯着他,“是二殿下府上那位徐公公让你来的吧?回去告诉他,想拦我查账,这点手段不够看。有本事,让他自己来搬这炉子——看他有没有那个胆,碰一碰这烧出十五万两贪墨的火。”
校尉汗下来了。陈野不再理他,对张彪道:“彪子,搬炉子上车。谁敢拦,记下名字,我下午就去巡城司衙门,跟他们统领‘聊聊’。”
兵卒们面面相觑,不敢动。校尉咬牙挥手:“让……让开!”
马车继续前校刘铁头在车里心有余悸:“大人,他们……他们真敢当街拦您?”
“狗急跳墙罢了。”陈野靠着车厢,“李延年倒了,二殿下禁足,他们那伙人急了。接下来几,这种动作只会更多。”
老赵头担忧:“那咱们查账……”
“照查。”陈野掀开车帘,看着街景,“他们越急,明咱们越接近要害。今下午,咱们就查漕运那条线——我倒要看看,那五万石‘虚报损耗’的粮食,到底进了谁的粮仓。”
午后,漕运司衙门。
漕运使是个圆脸胖子,姓钱,见陈野带着匠人和账房浩浩荡荡过来,脸都白了。但孙景明有工部文书,陈野有巡查使腰牌,他不得不配合。
漕运司的账房比工部更乱。陈野直接让人把近三年的漕粮运输总账、分账、损耗账全部搬出来,堆了半屋子。
“钱大人,”陈野翻着账册,“景和二十年,漕运上报损耗粮八万石。实际损耗多少?”
钱漕运擦汗:“这……这账上不是写着吗……”
“我要听实话。”陈野盯着他,“地窖里那些暗账,我已经看过了。实际损耗三万石,虚报五万石——这五万石粮,折银兑入了哪个‘内库’?”
钱漕运腿一软,差点跪下:“陈巡查……下官……下官不知啊!那都是李尚书……不,李延年和二殿下府上的人接手的……”
“接手人是谁?交接凭证呢?”
“是……是二殿下府的徐公公。凭证……凭证每次都被收走,下官这里没迎…”
陈野让莲记下,继续问:“那虚报损耗的粮食,是从哪个环节报的?是装船时就少装,还是途之倾覆’,还是到库后‘霉变’?”
钱漕运支吾:“都迎…装船时少报数量,途中报‘遇风浪’,到库后报‘鼠耗霉变’……具体操作,是各码头的主事和押运官经办。”
“名单。”陈野敲桌子,“所有经手过虚报的主事、押运官,一个不漏。”
钱漕运颤抖着写名单。写一个,陈野就让张彪记一个,下午就去“请人”。
查账查到申时,初步理出脉络:近三年,通过虚报损耗、以次充好、克扣漕丁饷银等方式,从漕运系统流出的银粮,折银超过八万两。涉及码头七个,官吏四十余人。
最关键的是,陈野在一本旧账里发现一条记录:景和二十一年十月,“特别损耗”粮一万石,备注是“兑入内承运库,供宫中采买”。
“内承运库……”陈野念着这个名字,“这是司礼监掌管的皇宫内库。”
孙景明脸色一变:“陈巡查,若是牵扯到司礼监……”
“查。”陈野合上账本,“不过得换个法子。”
他让钱漕运把涉及“内承运库”的所有账目单独挑出来,又让刘铁头和老赵头先带匠人们回工部——接下来的事,他们不便参与。
等人都走了,陈野对孙景明低声道:“孙大人,你暗中查查,内承运库这些年采买了什么,数量、价格、供应商。特别是和工部、漕运有交集的——比如建材、布匹、粮油。”
孙景明点头:“下官明白。只是司礼监那边……”
“我有办法。”陈野笑了笑,“彪子,准备一下,晚上咱们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陈野要见的“老朋友”,是宫里一个退休的老太监,姓冯,今年七十多了。冯太监早年在内承运库当差,后来因得罪上司被排挤,提前出宫,如今在西城开了间茶馆度日。
张彪打听到,这冯太监出宫时带走了不少“记性”——不是账本,是脑子里的记忆。宫里那些采买的弯弯绕,他门儿清。
戌时,茶馆打烊了。陈野敲开后门,冯太监举着油灯一看,愣了:“您是……”
“陈野。”陈野拱手,“深夜叨扰,想跟冯公公打听点旧事。”
冯太监眼神闪烁,但还是让进门。茶馆后堂狭,但收拾得干净。冯太监沏了壶粗茶,叹道:“陈大人如今名声,老奴也听过。您找老奴,是为了内承运库的账吧?”
陈野也不绕弯:“是。景和二十一年,内承运库收过漕运司兑入的一万石粮银,用于‘宫中采买’。冯公公可知,采买了什么?”
冯太监喝了口茶,幽幽道:“采买?那不过是名目。那一万石粮银,真正买的……是‘平安’。”
“怎么?”
“内承运库的采买,向来是司礼监几位大太监的油水。”冯太监压低声音,“但景和二十一年那次,不一样。那笔钱,七成进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公公的口袋,三成……进了二殿下府。”
陈野皱眉:“曹公公?他为何要帮二殿下?”
“不是帮,是交易。”冯太监道,“那几年,曹公公的侄子在外省当知府,出了桩贪墨案,是二殿下派人压下去的。作为回报,曹公公就在内承运库的账上开了口子——漕运虚报的损耗粮银,通过内承运库‘洗’一遍,就变成了‘宫中采买’的正当支出,再流进二殿下口袋。”
他顿了顿:“这法子用了三年。后来李延年觉得过手太多不保险,才改成直接由隆昌号虚报工部采购。”
陈野明白了:“所以内承运库,是二殿下和李延年早期洗钱的通道。”
“正是。”冯太监点头,“曹公公去年病死了,接任的掌印太监姓刘,是曹公公的干儿子,这套路子应该还在用。只是更隐蔽了。”
陈野沉默片刻,问:“冯公公,这些事,您敢作证吗?”
冯太监苦笑:“老奴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敢?只是空口无凭,曹公公死了,账本肯定也早处理了。”
“账本能烧,但货物烧不掉。”陈野眼中闪过光,“内承运库采买的那些‘货’,总得有去处。冯公公,您还记得那几年,宫里添了什么特别贵重、或者数量异常的东西吗?”
冯太监思索良久,忽然眼睛一亮:“有!景和二十一年,宫里一次添了三百匹蜀锦、五百斤珍珠、两千斤香料——是为太后寿辰预备。可太后寿辰明明在次年三月,提前一年备货,本就可疑。而且那些蜀锦,老奴后来在二殿下宠妾身上见过同样的花色;珍珠,也在二殿下府送礼的单子上见过……”
“够了。”陈野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冯公公。这些线索,足以撕开一道口子。”
冯太监摆摆手:“陈大人,老奴这些,不是图什么。只是看着宫里宫外这些蛀虫,吸百姓的血,肥自己的膘……心里憋得慌。您能治他们,老奴就算明闭眼,也舒坦。”
离开茶馆时,已近子时。
陈野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对张彪道:“彪子,明一早,你去内承运库的采买记录房‘转转’。不用偷账本,就看看近三年,他们采买了哪些贵重物资,数量多少,供应商是谁——记下来就校”
“明白!”张彪咧嘴,“大人,咱们这是要捅司礼监的马蜂窝啊。”
“马蜂窝早该捅了。”陈野望着皇宫方向,“只是以前,没人敢拿竿子。”
回到工部衙门,莲还在账房等着,桌上摊着今的查账汇总。陈野看了眼,对孙景明道:“孙大人,明开始,你带人重点查工部与内承运库有往来的项目——特别是那些‘特供’‘御用’的材料采购。”
孙景明重重点头。
陈野又对刘铁头和老赵头:“二位老师傅,明你们得辛苦点,跑一趟京城几个大货栈,打听打听蜀锦、珍珠、香料这些年的行情、流向——特别是,有没有宫里采买后,又流到宫外的。”
安排妥当,已是丑时。
陈野独自坐在泥炉边,添了块煤饼。炉火映着他的脸,明明暗暗。
八。
从工部到漕运,从二皇子府到司礼监。
这张网越扯越大,牵扯的人越来越多。
但火已经点起来了。
要么烧出一片清明,要么……
就连点火的人一起烧了。
“哥,睡会儿吧。”莲轻声道。
陈野摇头:“睡不着。我在想,明朝堂上,又会有什么新花样。”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翊卫冲进来:“大人!东宫急报——半个时辰前,有刺客潜入,想盗走咱们送去的账册!被值守的翊卫发现,格杀三人,活捉一人!太子殿下让您速去!”
陈野霍然站起。
终于,有人忍不住要动手了。
“彪子,备马!”他抄起泥炉,“咱们去东宫——看看这‘活口’,能吐出什么来。”
炉火在夜色中晃动,像一只不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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