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年。汴梁城头积着新雪，玄鹰旗在凛冽北风中猎猎作响。陈默的銮驾自北门而入，碾过朱雀大街的积雪，留下两道深沉的车辙。街道两旁，人潮如沸，百姓们顶着寒风翘首以盼，箪食壶浆，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覆盖着琉璃瓦的坊市檐角。
“陛下万岁！大燕万岁！”
“驱除鞑虏，光复山河！”
陈默端坐于御辇之中，透过掀起的锦帘望着他的都城与子民。玄色龙袍下的身躯依旧挺拔，眉宇间却难掩风霜刻下的疲惫。黄龙府的寒夜血战，野狼谷的冰崖攀援，似乎都还凝结在骨髓深处。然而汴梁城鼎沸的人声，一张张冻得通红却洋溢着真切喜悦的脸庞，如同滚烫的暖流，丝丝缕缕熨帖着他紧绷的心弦。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御街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身上。老翁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身前摆着一担新炭，此刻不顾寒冷，激动地跪在雪地里连连叩首，浑浊的老泪淌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老人家，地上寒凉，快请起。”陈默的声音透过特制的传声筒，清晰温和地传出御辇，“新炭值钱，留着自家取暖吧。”
“陛下！”老翁哽咽着，声音嘶哑，“老汉活了七十载，做梦都不敢想，王师能踏破黄龙府啊！这点炭算啥？老汉只恨不能替陛下去打仗！家里暖着呢，有陛下在，汴梁的都是暖的！”
陈默心中微震，对侍立辇旁的戴宗低语：“记下这位老丈，着户部送十担炭，十石米，再寻个暖和差事。”
“遵旨！”戴宗躬身领命，深深看了一眼那老翁。
紫宸殿，朝议。
殿内暖意融融，铜兽炉吞吐着袅袅檀香。巨大的沙盘已被移走，代之以象征文治的九州舆图与堆积如山的奏章。
“臣等恭贺陛下凯旋！吾皇万岁，大燕万年！”群臣山呼，声震殿宇。
陈默端坐龙椅，目光扫过殿中衮衮诸公。林冲、卢俊义、呼延灼等武将甲胄未卸，血火之气犹存；宿元景、朱武、墨离等文臣则身着崭新朝服，目光炯炯。
“众卿平身。”陈默抬手，声音沉稳，“黄龙一役，赖将士用命，三军用命，佑大燕。然，破国易，守国难。金国虽灭，其地广袤，遗民数百万，百废待兴。今日之议，非庆功，乃定策。如何安北疆，抚遗民，固国本，诸卿畅所欲言。”
宿元景率先出列，须发激动得微颤：“陛下！北疆新附，当挟安’、‘融’二策！其一，仿幽州、大同例，设安北都护府，择重臣镇守，卢、林、呼延三位将军坐镇三京道，军政一体，震慑宵。其二，速颁《均田令》、《劝垦令》于北地，凡归顺之女真、契丹、渤海等族，与汉民同授田亩，免赋三年！使其有恒产，方有恒心！其三，广开榷场，许其以牛羊、皮毛、山货易我盐铁、布帛、粮种，互通有无，血脉相连，仇恨自消！”
“宿相老成谋国！”户部尚书萧让接口，“然北地苦寒，粮秣转运靡费。臣请于辽河、松嫩流域择沃土设军屯、民屯，就近产粮，既可养军，亦可实边。另，金国旧宫珍宝、府库余财，臣以为当尽数封存，除犒赏三军及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外，余者皆充作北疆抚民、屯田、兴学之资！取之于敌，用之于民！”
“好！”陈默颔首，目光转向一直闭目养神的公孙胜，“国师，心可曾示下？”
公孙胜缓缓睁眼，拂尘轻挥，声音空灵却字字千钧：“陛下，贫道夜观星象，紫微帝星光耀北辰，主大燕国祚绵长。然北疆分野，隐有肃杀之气未散，更有贪狼之影潜伏于草莽权贵之间。宿相‘安’、‘融’二策，乃固本培元之正道，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然，”他话锋微转，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某些勋贵，“贫道亦见汴梁上空，似赢奢靡’之气渐生。破金之威，切莫化作骄奢之始。当以黄龙府宫阙为镜，警醒自身。治国之道，在顺应人，在清静无为而无不治。北疆之治，重在‘简’、‘实’——政令宜简，不扰民；举措宜实，惠黎庶。苛捐杂税，严刑峻法，乃自毁长城之端。”
陈默深以为然：“国师之言，如醍醐灌顶。破金非为耀武，乃为万民开太平。北疆诸策，当以‘简政安民，实利惠民’八字为纲。宿相、萧尚书，细则由尔等会同兵部、工部详拟，务求切实可校至于汴梁…”他目光扫过殿宇梁柱间的金漆彩绘，“传旨：今岁宫中用度减半，省下之资，一半用于北疆屯垦、抚民，一半用于黄河春汛堤防加固！朕与百官，当与民同简。”
“陛下圣明！”群臣心悦诚服。
议罢北疆诸事，礼部尚书出列：“启奏陛下，再有七日便是除夕，今岁乃陛下凯旋、下一统之首岁新春，意义非凡。礼部拟大庆典仪，请陛下圣裁。”他呈上厚厚仪程。
陈默接过，略略翻阅，只见其中罗列了盛大的宫宴、繁复的祭礼、奢华的灯会，耗费甚巨。他放下奏章，看向公孙胜，眼中带着询问的笑意：“国师，新春乃万象更新之时，依心民意，当如何庆贺？”
公孙胜抚须微笑，眼中慧光流转：“陛下，新春者，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庆贺当合于‘道’与‘壤’。道贵生，壤贵和。贫道以为，庆典之要，一在‘敬’——陛下可亲至南郊祭坛，行简约而庄重之礼，告慰地祖宗，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二在‘慰民’——当使万民同乐，感受新朝新气象。可于御街设‘万姓灯石，许百姓自由游赏；于汴河金明池畔，燃放墨尚书所制‘惊雷烟火’，以贺太平盛世。三在‘犒劳’——将士浴血，方有今日。除夕宫宴，当简朴而情真，邀有功将士代表及其家眷入宫，与陛下共饮一杯凯旋酒！此乃凝聚人心之举。至于奢靡排场，虚耗民力，非心所喜，亦非陛下本意。”
“善！”陈默拍案赞道，“国师深得朕心！就依此议！礼部，删繁就简，以敬、慰民、犒军为要！宫宴用度，按之前所定减半之例，心意到即可。墨卿，”他看向墨离，“‘惊雷烟火’之事，交给你了，务求壮观绚丽，更要确保万全！”
墨离躬身，眼中闪烁着技术者的兴奋：“臣领旨！定不负陛下与国师所望，让这汴梁夜空，绽放属于大燕的惊雷之花！”
坤宁宫，暖阁。
夜色已深，宫灯柔和。卸去了沉重朝服与冠冕的陈默，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斜倚在软榻上。连日奔波与朝会议政的疲惫，终于在此刻松懈下来，化作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皇后沈清梧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步履轻盈地走近。她身着鹅黄色宫装，外罩一件银狐裘镶边的锦缎披风，气质温婉清丽，如同雪夜里悄然绽放的玉兰。
“陛下，趁热喝了吧。”她声音轻柔，将温热的瓷碗递到陈默手中，目光落在他眉心的倦色上，带着心疼，“朝议到这般时辰，公孙先生与诸位大人，想必也殚精竭虑。”
陈默接过碗，温热透过瓷壁熨帖着掌心，也熨帖着心神。他喝了一口，参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流遍四肢百骸，长长舒了口气：“是啊，破金易，治下难。北疆千头万绪，百废待兴。宿相老成，国师睿智，然具体施行，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烽烟再起。”他放下碗，揉了揉眉心，“清梧，有时朕真觉得，这治国比打仗更耗费心神。战场上，刀光剑影，敌我分明；朝堂上下，民生百态，却如一团乱麻，需抽丝剥茧，处处权衡。”
沈清梧在他身侧坐下，自然地伸出手，力道适中地为他按揉着太阳穴。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兰芷香气，奇异地缓解着他紧绷的神经。“陛下是心系下，故而觉得千钧在肩。”她柔声道，“妾身不懂军国大事，却也知‘治大国若烹鲜’的道理。火候急了焦，慢了生，唯有耐心与调和。陛下有宿相、国师、朱先生这些股肱之臣，如同灶下的柴，锅中的水，各司其职。陛下只需执掌那关键的盐梅，调和鼎鼐便是。”
她的话温婉而充满智慧，陈默紧绷的心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放松下来。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拉入自己温暖的掌心捂着，叹道：“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朕这‘盐梅’，有时真怕放错了分量。”
沈清梧莞尔，任由他握着手，脸颊微红：“陛下过誉了。妾身只是觉得，陛下今日在朝上定下的北疆抚民、宫中减用、新春简庆之策，皆是极好的‘盐梅’。尤其是邀将士家眷同庆新春，此乃大善之举。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所求不过家国平安，亲人团聚。陛下此举，暖的是千万将士的心，聚的是下归心的力。”她顿了顿，秀眉微蹙，“只是…今日收到父亲自江南快马递来的家书，提及今岁江南雪势尤大，百年罕见。江宁、苏杭一带已有不少屋舍被积雪压塌，道路阻塞，恐有冻馁之忧…父亲已开沈氏义仓放粮赈济，但杯水车薪…”
陈默神色一肃，握紧她的手：“江南雪灾？”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江南是大燕的粮仓财赋重地，若生民变，后果不堪设想。“此事为何不早报？”
“陛下刚回朝，千头万绪，妾身本想待明日…”沈清梧有些不安。
“不，你做得对，此事刻不容缓！”陈默霍然起身，眼中倦意被锐利取代，“戴宗！”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暖阁外的戴宗应声而入：“臣在！”
“速传宿元景、萧让、朱武入宫！即刻！再派八百里加急，传令江南各道总督、转运使，全力赈灾！开各地官仓、常平仓，许地方动用部分税银！凡有富户乡绅如沈氏般开仓济民者，记录在案，朕不吝封赏！首要之务，保民活命！疏通道路，修复屋舍！若有官员懈怠、克扣赈粮者，斩立决！”他一口气下达数道指令，雷厉风校
“臣遵旨！”戴宗领命，身形一闪，已消失在门外。
暖阁内一时寂静。陈默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宫檐下悬挂的冰凌，眉头紧锁。沈清梧默默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玄色大氅，系带时，指尖无意间触到他颈侧微凉的皮肤。
“陛下…”她低唤，带着关牵
陈默回过神，感受到颈侧的微凉和她眼中的担忧，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他抬手，轻轻抚平她披风领口一处细微的、自己方才未曾注意到的褶皱，动作自然而亲昵。
“无妨。”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灾无情，但人有为。朕既承命，牧守万民，自当为他们遮风挡雪。只是…”他微微一顿，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抵着她的发顶，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兰芷气息，“辛苦你了，清梧。朕这个皇帝，怕是连个安稳年节，也给不了你。”
沈清梧依偎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却坚定：“妾身在处，便是家。与陛下同心，何惧风雪？这江山万里，黎民百姓，便是我们最大的‘年节’。陛下在为他们劳心，妾身…亦与有荣焉。”
窗外，汴梁的雪又悄然飘落。细密的雪粉无声地覆盖着巍峨的宫阙和沉睡的街巷，地间一片素裹银装。宫灯的暖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将暖阁内相拥的身影温柔地投射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寂静中，唯有铜兽炉中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着两人悠长的呼吸，交织成这深宫雪夜里，最宁静也最坚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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