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偏殿。
与紫宸殿的煌煌威不同,这里显得更为清雅肃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几排高大的书架靠墙而立,上面摆满了线装古籍和卷宗。殿内光线稍暗,只有几缕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柳文渊垂手恭立,心跳如鼓。单独面圣,这是何等殊荣,又是何等压力!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有力。
柳文渊浑身一凛,立刻就要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了,看座。”陈默的声音响起,比在金殿上少了几分刻意的威严,多了几分随意,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名太监无声地搬来一个绣墩,放在柳文渊身后。
“谢陛下。”柳文渊只敢挨着半边屁股坐下,身体绷得笔直,目光低垂,不敢直视颜。此刻他才勉强看清,陛下今日并未戴那十二旒冠冕,只束着简单的金冠,身着玄色常服,面容比想象中更为年轻,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不怒自威,只是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默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卷宗,并未立刻开口。殿内一时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这沉默比直接的问话更让人难熬。柳文渊手心又开始冒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陛下单独召见,究竟所为何事?是因为那“万姓考官”之策?还是另有安排?
“柳文渊,”陈默终于开口,目光却仍落在卷宗上,“你的‘三通一达’,写得不错。尤其是‘数据通’和‘通政郎’的想法,有点意思。”
“陛下谬赞,臣…臣只是据实而言,粗陋之见,恐难登大雅之堂。”柳文渊赶紧谦逊,心跳却因陛下的肯定又快了几分。
“据实而言?”陈默放下卷宗,抬眼看向他,目光锐利如刀,“你据的是汴河码头的实?还是宣讲堂的实?亦或是…你老家江阴的实?”
柳文渊心中一紧,陛下竟对他的动向如此了解!
“回陛下,臣…臣近日确在汴河码头宣讲堂协助,亦走访街巷,所闻所见,皆融入策论之郑至于江阴…离家日久,恐今昔已有不同。”他谨慎地回答。
陈默微微颔首,看不出喜怒:“宣讲堂…李恪那个书办,倒是用了心。你能在那里待得住,听得进那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的牢骚话,还算难得。”
柳文渊忙道:“陛下,百姓之言,虽质朴甚至粗鄙,却往往是最真实的民情。臣以为,为官者若只听堂上奉承,不看民间疾苦,便是聋子、瞎子,新政再好,也落不到实处。”
“哦?”陈默似乎来了些兴趣,身体微微前倾,“那你,听了这么多牢骚,觉得朕的新政,最大的问题在何处?不必遮遮掩掩,朕想听真话。”
来了!这才是真正的考题!比金殿策问更加直接,更加凶险!
柳文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好听的容易,指摘问题?一个不好就是诽谤朝政!但他想起陛下刚才的鼓励,想起那些百姓期盼的眼神,一股勇气油然而生。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陛下,臣冒死直言。新政大略,利国利民,泽被苍生,此乃毋庸置疑。然…然正如良药虽好,送达病患途中却易被虫蛀、被克扣、甚至被偷梁换柱。”
“具体些。”
“是。”柳文渊定了定神,条理逐渐清晰,“其一,政令传达之弊。朝廷旨意到了州县,胥吏解读执行时,往往念一遍就算完事,甚至刻意曲解,或添加私货。百姓不明所以,只能任人摆布。譬如均田令,本是德政,但到了下面,丈量田亩时胥吏手一抖,好田变劣田,赋税却照好田收,百姓有苦不出。此乃‘肠梗阻’。”
陈默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微凝:“嗯。其二呢?”
“其二,吏治考评之虚。官员升迁,多看上峰考评和钱粮数字。于是乎,有人为了政绩,不惜提前征收明年的税,或是强行摊派,数字好看了,百姓却苦不堪言。而真正埋头为民做事,却不懂逢迎的官员,反而可能考评不佳。长此以往,劣币驱逐良币,实干之臣心寒,钻营之辈得势。此乃‘指挥棒’歪了。”
“哼,倒是形象。”陈默冷哼一声,殿内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还有吗?”
柳文渊感到压力巨大,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其三,便是…便是百姓申诉之难。虽有衙门,但民告官,难于登。即便鼓起勇气去了,状纸递上去,石沉大海是常事,甚至可能反遭报复。民情箱虽好,但若无人认真对待,或是被地方豪强把控,也形同虚设。百姓冤屈无处可诉,积怨日久,恐生祸端。此乃…‘言路塞’。”
他完,深深低下头,不敢看陛下的表情。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陈默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柳文渊的心尖上。
良久,敲击声停止。
“肠梗阻…指挥棒…言路塞…”陈默缓缓重复着这三个词,语气听不出喜怒,“柳文渊,你可知,你这几句话,足以让朝堂上过半的官员对你恨之入骨?”
柳文渊脸色一白,急忙起身跪倒:“臣…臣狂悖!请陛下治罪!”
“治罪?”陈默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起来。朕若因言治罪,何必问你?你的这些,朕难道不知?”
柳文渊愕然抬头。
陈默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庭院中的一株苍松,声音低沉下来:“朕起于微末,见过这世间最深的黑暗,也知百姓最真的苦楚。推行新政,就是要砸碎这些坛坛罐罐,打通这些关关卡卡。但…难啊。”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柳文渊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也带着一丝审视:“旧疾沉疴,非猛药不能去。但下药太猛,又恐下动荡,让宵有机可乘。朝堂之上,利益盘根错节,阳奉阴违者,比比皆是。朕需要能做事的人,更需要…懂做事、敢做事的人。”
柳文渊的心再次狂跳起来,他似乎明白了陛下召见他的深意。
“柳文渊,朕给你‘新政宣讲司主事’这个位置,许你专折奏事之权,不是让你去翰林院修书的。”陈默的声音变得冷硬而清晰,“朕要你,带着你那套‘万姓考官’的想法,给朕真正地‘通’下去!‘达’上来!”
“朕要你,去撕开那层‘肠梗阻’!去摆正那根‘指挥棒’!去疏通那条‘言路’!”
“朕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可察访州县,可质询官吏,遇有紧急情弊,五品以下,可先拿下再奏!但你给朕记住,”陈默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带着冰冷的警告,“你的眼睛,要给朕看清楚!你的耳朵,要给朕听真切!你奏上来的每一个字,都要有实据!若敢借机徇私,或被缺枪使,辜负朕今日之信重…”
后面的话没有完,但那森然的寒意,已让柳文渊如坠冰窟,同时又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这是无比的信任,更是大的责任和风险!
他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臣,柳文渊,领旨!必以身为刃,为陛下劈开荆棘,洞察秋毫!若有不忠不实之处,甘受极刑,万死不悔!”
陈默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好。记住你今的话。下去吧。具体章程,吏部会和你。三日后,朕要看到你第一份关于如何开展宣讲司事务的条陈。”
“是!臣告退!”柳文渊叩首,起身,一步步退出文华殿偏殿。
直到走出殿门,来到阳光之下,他才发现自己内衫早已湿透,双腿都有些发软。回头望了一眼那深邃的殿门,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如同梦境。
但陛下那锐利的眼神、沉甸甸的话语,还有那“五品以下先拿下再奏”的权力,都清晰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和责任感的浪潮席卷了他,但同时,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也在胸中激荡。
状元及第,子近臣,手握实权…这一切荣耀的背后,是陛下将他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与旧有痼疾和无数潜在敌人对抗的最前沿!
他的仕途,从这一刻起,注定将充满惊涛骇浪。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既然得到了这旷世机遇,那便…走下去!如同陛下所言,劈开荆棘,勇往直前!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挺直脊梁,向着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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