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宣讲司的值房里还亮着灯。
油灯噼啪作响，映着柳文渊和孙老先生、周毅三人凝重的脸庞。桌上堆满了从码头查封回来的账册票据，像一座山。
“大人，您看这里。”周毅指着摊开的一本厚厚的总账，又对比着几份零散的入库单，“去年腊月，从江南漕灾京的绸缎，账上记的是入库一千匹。但同月的‘节敬’开支里，却有一笔‘补贴漕丁辛苦费’，折合绸缎五十匹。而卑职核对帘时码头力工的记工册，那几日根本没有绸缎船靠岸的记录！”
孙老先生戴着老花镜，凑近仔细看了看那几处笔迹，又拿起另一本往来文书：“再看这个。今年开春，有一批是军械的木箱，走码头转运，用的是加急。账上记了额外的‘加急搬运费’二十贯。但老夫核对了兵部武库司的同期的接收文书，时间根本对不上，那边记录是五日后才收到的货。这五的差额，货物去哪了？加急费又进了谁的口袋？”
柳文渊手指点着那处“加急费”的记录，眼神冰冷：“不止这一处。还有这几笔所谓的‘码头修缮费’、‘器械损耗补充’，数目都不，但没有任何具体的验收单据或采购凭证，只有一个胡亮的签字。”
他拿起那本至关重要的私账：“而所有这些不明不白的开支，最终都巧妙地化整为零，分摊挪移，一部分成了‘损耗’，一部分成了‘惯例支出’，最后都汇入了这本私账，变成了他们这伙饶分红！”
线索越来越清晰，这绝不仅仅是胡亮一个人克扣工钱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利用码头漕阅便利，通过虚报项目、做假账、贪墨公款、甚至可能夹带私货而形成的贪腐网络！胡亮，可能只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头目。
“大人，”钱谷轻轻推门进来，脸色有些发白，低声道，“刚打听到…胡亮那个连襟，在户部仓场司任主事…而仓场司那位刘侍郎…听和开封府的一位推官是同年进士，私交甚密…”
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
户部仓场司、开封府…这水比想象得还要深！难怪王员外郎今来得那么快，态度那么硬！
柳文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他意识到，这案子再查下去，牵扯出的可能是一条大鱼，甚至是一窝！
但他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坚定。陛下将弹劾奏章送给他，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考验！若是怕了，反倒辜负圣恩，也对不起那些被盘剥的力工和百姓！
“周先生，孙老先生，”柳文渊沉声道，“继续查！把所有有疑问的账目、时间对不上的、签字模糊的，全部单独列出来，做成清册。钱书办，你想办法，再仔细打听一下仓场司和开封府那边，与码头往来密切的，还有哪些人，有什么喜好，常去什么地方。记住，要隐秘，绝不能打草惊蛇。”
“是！”三人齐声应道，他们都明白，调查进入了更危险的深水区，但也更激发了他们挖出真相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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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御书房。
陈默并没有先看柳文渊昨夜送来的那份详细奏报，而是拿起了一份来自御史台的密折。御史中丞在折子里，不仅报告了收到诸多弹劾柳文渊的奏章抄本，还隐晦地提及…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暗中串联，意图将“码头案”定性为“新科状元急于立功、构陷良吏”的闹剧，甚至有人在暗中收集对柳文渊不利的“证据”。
“呵。”陈默轻笑一声，将密折放下，“动作倒是不慢。”
他这才翻开柳文渊的奏折。里面详细列举了目前已查实的码头贪墨手法、金额估算，以及仓场司官员前来施压的情况，最后则是柳文渊对漕运积弊的痛陈和改革建议，字字铿锵，充满了锐气和担当。
陈默看得仔细，尤其是关于账目疑点和可能涉及更高层级官员的推测部分。
“年轻，有锐气，也有点脑子，不是一味蛮干。”陈默心中评价，“知道借力打力，用账目话。就是…还是有点嫩，低估了那些老油条的反扑力度。”
他提起朱笔，在柳文渊的奏折上批了几个字：“据实详查，勿枉勿纵。遇阻可再奏。”
没有明确的褒奖，也没有额外的指示，但这简单的几个字，就是一种态度的宣示——朕知道了，你继续查，有困难再。
批完奏折，他沉吟片刻，对侍立的内侍道：“传朕口谕给开封府尹：码头一案，朝廷自有公断，令其约束下属，不得妄加干涉，静待结果即可。”
“是。”内侍心领神会，陛下这是敲打开封府，让他们别伸手捞人。
“另外，”陈默看似随意地补充道，“告诉内卫司，派两个机灵点、懂账目的人，以协助核查为名，去宣讲司帮帮忙。主要是…确保柳文渊和他那些账本的安全。”
“奴才明白。”内侍低头应下，知道陛下这是既给了支持，也加了保险。那两位“帮忙”的，怕是功夫不止在账目上。
内侍退下后，陈默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练剑的太子陈煊，家伙一招一式已经颇有点模样。
朝堂就如这棋局，柳文渊是他落下的一颗奇兵，搅乱了对手的布局，露出了不少破绽。但现在，对方也开始反击了。
他不需要亲自下场，只需要稳住大局，适当给那颗过河卒子一些支撑，让他能继续往前冲，吃掉更多的棋子，同时也吸引更多的火力。
等对方的阵脚彻底乱了，隐藏的“将”“帅”暴露出来，才是他真正出手收拾局面的时机。
“煊儿，”他忽然开口，“剑要快，但眼要更亮。看得清，才能刺得准。”
太子收剑，似懂非懂地点头：“儿臣记住了，父皇！”
陈默笑了笑，目光重新变得深邃。
柳文渊，这把刀，可别让朕失望啊。也让朕看看，这汴京城里，到底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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