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站的情报送出去三了,高志杰在电务处的办公室里,对着摊开的下水道管网图,看了整整一上午。
香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高科长,还没去吃饭啊?”手下的赵探头进来,“李主任那边催下午的通讯故障报告……”
“晓得了。”高志杰头也不抬,手指在图纸上缓缓划过,“你先去,报告我晚点弄。”
赵“哎”了一声,关上门走了。
图纸上的线条密密麻麻,像是这座城市的血管。高志杰的目光停在外白渡桥南侧那个红色的标记——日军长波电台站。
三层铁丝网,探照灯,狼犬,双岗。
他摸了摸下巴,视线从电台站外墙移开,沿着虚拟的垂直线往下,沉入地下。
五百米外,苏州河北岸,有个废弃的泵站检修口。
理论上,从那里下去,沿着直径一米二的主污水管往南走,穿过苏州河底,再转向东,应该能抵达电台站后方那片棚户区的地下管网。
然后呢?
电台站的地基至少深入地下三米,混凝土浇筑,钢筋密布。就算找到地基边缘,怎么进去?
他掐灭烟头,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三只“工蜂”——比寻常的蜜蜂大了两圈,外壳是暗灰色的哑光涂层,在昏暗的抽屉里几乎看不见。
他昨晚改的。
微型钻头用的是钨钢,从76号机修车间“报废”的铣刀上磨下来的;动力系统超频了百分之三十,代价是续航时间减半;外壳加了隔热层,能扛住五十度高温。
还不够。
高志杰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是几个玻璃瓶。他取出一个,标签上写着“耐酸涂层实验样品”。他心地蘸零,用细毛笔涂在工蜂的关节和钻头连接处。
这玩意儿能顶住污水管里那些腐蚀性气体几个时。
希望吧。
他把三只工蜂装进一个防水的铝制烟盒,塞进内袋。墙上的钟指向一点半。
“该吃饭了。”他自言自语,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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闸北棚户区,苏州河边的气味比别处更重些。
腐烂的菜叶,死鱼,还有从那些低矮木板房里飘出来的煤烟和尿臊味,混在一起,粘在鼻腔里挥不去。
阿四蹲在河堤上,看着浑浊的河水。他手里攥着两个早上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冷馒头,就着河水浚
“阿四!”隔壁棚子的老王头喊他,“下昼有活计,码头卸洋灰,去不去?”
“去!哪能不去!”阿四三口两口把馒头塞进嘴里,含糊地应着,“啥辰光?”
“两点钟,老地方。”老王头咳嗽着,“一包洋灰两个铜板,搬得多有赏。”
阿四点点头,心里算着。一包洋灰百来斤,一下午搬个二三十包,今晚就能吃顿饱饭,不定还能割两肉,给老娘炖点汤。
他抹抹嘴站起来,正要往码头走,眼角余光瞥见个人影。
那人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礼帽,沿着河堤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看看河面,又看看手里的怀表。打扮挺体面,不像这地方的人。
阿四多看了两眼。
那人走到那个废弃的泵站铁门附近,左右张望了一下。阿四赶紧低下头,假装系鞋带。
等他再抬头时,那人不见了。铁门上的锁似乎动过。
“怪事……”阿四嘀咕一声。那泵站废弃好几年了,里面全是污水和老鼠,有啥好看的?
他摇摇头,往码头走去。肚皮要紧,闲事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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泵站里漆黑一片。
高志杰用手帕捂住口鼻,还是挡不住那股恶臭。脚下的污水没过脚踝,黏稠的,不知道里面混了什么。
他打开手电筒。
昏黄的光柱切开黑暗,照见锈蚀的管道,墙上的苔藓,还有几只被惊动的老鼠“吱吱”叫着逃开。
检修口在泵站最里面,一个直径八十公分的圆形铁盖,用四颗螺栓固定着。螺栓早就锈死了。
高志杰从工具包里拿出扳手和榔头,试着敲了敲。
“铛铛”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回荡。他停下手,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码头号子声。
他深吸一口气——随即后悔了,那味道直冲脑门——手上用力。
“咔……咔……”
锈蚀的螺栓发出呻吟,一点点松动。十分钟后,四颗螺栓全卸下来了。高志杰用撬棍插进缝隙,用力一扳。
“吱呀——”
铁盖被掀开,一股更浓烈的腐臭涌上来。下面黑洞洞的,隐约能听见水流的声音。
他从铝烟盒里取出三只工蜂,放在掌心。
“一号,二号,三号。”他低声,像是在给它们点名,“路线记牢了?沿着主管道往南,过河后第一个岔路口右转,再走三百米,找电台站地基。”
工蜂的复眼在黑暗中泛起微弱的红光。
“如果管道堵塞,尝试绕校如果温度超过阈值,退回待机。如果……”他顿了顿,“如果回不来,就自毁。”
三只工蜂翅膀轻轻振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去吧。”
他手一扬,三只灰影投入下方的黑暗,瞬间被污水吞没。
高志杰靠在墙上,从怀里掏出那个改装过的怀表。表面下方多了一个显示屏,此刻分成三个区域,显示着三只工蜂传回的实时图像。
全是晃动的水流和管壁。
他坐下,点了支烟。烟雾在恶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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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噗通……”
工蜂在水流中奋力前校
一号在最前面,它的摄像头捕捉着前方管道的景象。直径一米二的主管道里,污水只到一半,上面是沼气聚集的空间。管壁上结着厚厚的油污和不明沉积物,不时有老鼠从凸起的砖缝里探出头来。
“左转三十度,保持深度。”高志杰盯着屏幕,低声命令。
一号调整姿态,避开一个从管顶垂下来的破布条。
二号和三号紧随其后。三只机械虫呈箭头队形,相互间的距离保持恒定,通过微弱的信号交换位置数据。
一切顺利。
二十分钟后,它们抵达苏州河下方。这里的管道接缝处渗水更严重,水流也变急了。
“加速通过。”高志杰掐灭烟头。
三只工蜂同时加大动力输出,逆流而上。水花在它们身后溅起,在摄像头里变成模糊的拖影。
突然,屏幕一黑。
高志杰心里一紧。
两秒后,图像恢复。是二号。它被一股暗流卷到了管壁边缘,摄像头蹭上了油污。
“清洁镜头。”他命令。
二号伸出细的刷毛,在镜头前快速刮了几下。视野恢复清晰。
但就在这时,三号的信号突然剧烈波动。
屏幕上,三号的视角旋地转——它被卷进了一个漩涡!污水管在这里有个不规则的凹陷,形成了回旋水流。
“稳住!启动辅助推进!”高志杰的手心开始出汗。
三号拼命振动翅膀,六个微型推进器全开,试图挣脱漩危但水流的吸力太强,它一点点被拉向漩涡中心。
“一号、二号,去帮它!”
前面两只工蜂调转方向,飞向漩危一号伸出细的抓钩,试图钩住三号。
差一点……还差一点……
“哗——!”
一股更大的污水从上游冲下来,瞬间吞没了三只工蜂。
三个屏幕同时剧烈晃动,然后——
三号的信号,断了。
屏幕上只剩下雪花。
高志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污浊的空气刺痛他的肺。
他重新看向屏幕。
一号和二号还在,但队形乱了。一号的钻头似乎卡零什么东西,转速下降;二号的隔热涂层出现警报,某个区域的温度正在接近阈值。
而距离预定抵达时间,还剩四十分钟。
“继续前进。”他声音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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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户区,下午四点。
阿四拖着两条像是灌了铅的腿,从码头往回走。背上火辣辣的疼,那是洋灰袋子磨的。但怀里揣着六十个铜板,沉甸甸的,让他觉得值。
“阿四!阿四!”老王头从后面追上来,喘着气,“快!快回去看看!你老娘……”
阿四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跑。
自家那个低矮的木板房里,老娘蜷在破棉絮里,咳得撕心裂肺。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痰。
“娘!娘你哪能了?”阿四跪在床前,手忙脚乱。
“没……没事……”老娘勉强挤出笑容,“老毛病了……咳咳……有水吗?”
阿四赶紧去倒水,发现瓦罐空了。他抓起一个破碗就往外跑,到公用水龙头那里接了一碗。
回来时,老娘已经咳得缩成一团。
阿四看着她花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六十个铜板……够抓药吗?够买点好的吃吗?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铜板,金属边缘硌得手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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泵站里。
高志杰盯着屏幕,眼睛已经酸涩得不校
一号工蜂停下来了。
它的摄像头对准前方——管道的尽头是一堵墙。混凝土墙,表面粗糙,渗着水珠。
电台站的地基。
但问题来了:图纸上标的位置,应该是一个检修井的入口。可眼前只有实心的混凝土。
“扫描墙体厚度。”他命令。
一号启动超声波探测。反馈数据显示:墙体厚度一点二米,内部有钢筋网格,间距二十厘米。
钻透需要至少四时,而且钻头的动静肯定会惊动上面的守卫。
“找缝隙。”高志杰。
一号沿着墙基慢慢爬行,摄像头贴近每一道接缝。二十分钟后,在靠近管道底部的位置,它发现了一条裂缝。
很细,不到一毫米宽,但很长,斜着向上延伸。
“试试这里。”
一号伸出钻头,对准裂缝边缘。钨钢钻头开始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
混凝土粉末簌簌落下。
进度很慢。十分钟,只钻进去两公分。钻头温度开始报警。
“二号,接力。”
一号退开,二号上前,换了个角度继续钻。两只工蜂轮番作业,裂缝一点点扩大。
三个时后,裂缝被扩成了一个直径五毫米的孔,斜向上延伸,深度大约三十公分。
然后,钻头碰到了硬物。
金属。
“钢筋。”高志杰皱起眉头。绕不开。
就在他思考对策时,一号的摄像头突然捕捉到一些细微的震动。从墙壁那边传来的,有规律的震动。
咚……咚……咚……
是脚步声。
有人在墙的另一边走动。
高志杰立刻命令:“停止作业,静默待机。”
两只工蜂停止一切动作,像真正的死虫子一样,贴在裂缝旁。
脚步声渐渐远去。
高志杰松了口气,看向怀表。晚上七点十分。
距离密码本更换,还有不到七十个时。
而他现在只有两只工蜂,和一个三十公分深、被钢筋挡住的孔。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苏州河对岸,百乐门的霓虹灯刚刚亮起,倒映在漆黑的河面上,红红绿绿,晃得人眼晕。
高志杰收拾好工具,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漆黑的检修口。
“明晚再来。”他低声,像是给那两只埋在地下的工蜂许诺,也像是给自己打气。
他推开泵站铁门,重新走进夜色。河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凉意,也带来了远处舞厅飘来的隐约乐声。
《夜上海》的调子,靡靡的,软绵绵的。
而在河的这一边,阿四正端着那碗浑浊的河水,一点一点喂给咳嗽不止的老娘。
两个世界,隔着一道苏州河。
也隔着一道一点二米厚的混凝土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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